《单读 37·离散与在场》和冒头的嫩叶、灿烂的花簇、潮润的泥土一起到来了。这一辑《单读》收录了三篇纪实作品、四组诗歌、一组影像和两篇随笔,是对离散在世界各地的、边缘地带的人的生活境况的展现,也提供一种在场的目光,一份扎实的、批判的记录。
今天单读分享书中吴琦的卷首语。这次,他记叙了自己的“在场”。他前往迪拜参加世界气候大会(cop28),感受着这座“开人眼界的”城市,并将在会场目睹的争执、悲恸和不得不做的努力传送了回来——
“很多变革和行动,都是不得不如此。很多人和物种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动,不是因为期待和欢庆,而是出于丧失和无力感……迪拜这样一座未来化的城市,如我们在其他地方所见的盛世一样,映照出的是彻骨的现实感。”
金山与险滩
撰文:吴琦
迪拜的路很奇怪,至少其中一条挺开人眼界。沿着海岸线,贯穿城市全境,向北连接着老城、机场,往南直抵新修的世博城,那里刚刚举办过近十万人参加的第 28 届联合国世界气候变化大会,双向十几个车道,沿途串起城内几乎所有摩天大楼和巨幅广告牌——它用阿联酋开国总统的名字命名,叫作谢赫扎耶德路(Sheikh Zayed Road)。这条路,还只是 E11 号公路其中一段,整条路的起止点分别修到了阿联酋与沙特、阿曼这两个邻国的交界点。有网友说这是“世界第一公路”,气势上来讲的确堂皇,和“世界第一高楼”一样,这个国家似乎热衷于追求这些称号。
可是一旦开上这条路,就像坐上了不停歇的摩天轮,再想下来就难了。东西方向根本没有可供通行的主干道,只能从两边的立交桥绕,几圈下来,原本就在对面的目的地眼见着越来越远。步行者就更加困难,一处人行道都不设,想要过街只能去相距很远的地铁站,爬上天桥再从中间通道穿过去。总之不论走路还是开车,明明隔路相望的两个点,都像是隔着鹊桥一般无法抵达。我花了好几天也不能理解这条大道为什么这样修,心想背后一定有一套宏大的说辞,让当权者的野心不仅在垂直的维度也在地面上得以展现。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了一位出租车司机,这条路开起来感觉怎么样?好像一下就捅到对方的笑点,他大笑不止,又无可奈何地说,“天知道是哪个白痴设计的”。
我立刻就得到了解答,或者说,很快明白不管答案是什么我们都顶多只能笑笑。疫情后出国有许多新的感受,这就是其中一条。不知道是不是算进步,在经历了足够多的痛苦以后,好像更能看清并且承受这个世界的荒唐。它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突破常理的事很多,不是突然变糟的。比如离开谢赫扎耶德路,再往内陆走一走,便能看到一些建筑工地正在裸露的沙漠里作业,各种“世界第一”的奇迹都是如此抽拔出来。而据说在夏季 50 度的高温里,经常还有外来打工的外卖骑手晕倒在路上。
吴琦摄于迪拜
这次来参加世界气候变化大会,我每天也像一个务工人员,坐地铁上下班。地铁红线与谢赫扎耶德路差不多平行,能路过或看到沿线所有重要的地标,不过不是在车流而是在人群中,在高峰期人几乎被吞没的车厢里。于是对这条生命线也对整个迪拜有了另一重贴身的理解,不全是远远望去很统一的黄金色审美。
会议的举办地世博城,开幕前一天还在敲敲打打,场馆内外都是施工队,第二天便光鲜地投入使用,成为国际社会的焦点。这样的速度我们再熟悉不过了。会场正中心有一处圆形的场地,四周围着高耸的棕榈树,再盖上精心拼贴出民族特色的镂空顶棚,变幻的灯光打在上面,甚是惹人注意。以至于我像好奇那条公路一样,好奇这座建筑的用处。等了几天发现,谈判和开会都是在旁边的小楼,这个最辉煌的所在只是各国政要合影的地方,就像电视里常看到的那样,让领导人排好队列,在聚光灯下集体表演“茄子”。到头来还是空洞的仪式感占了上风。
这类国际性的谈判都是空前复杂的系统。从政府代表到民间机构甚至最前线的激进分子都来到现场,各类议题和观点随之抛出,夹杂着缩写名词和行业黑话,外行人很难一下子明白。我懵懂地听了几天,好不容易明白会场里各位正在隔空争吵文件里到底是用 recall(重提)还是用 reaffirm(重申)。主办国阿联酋一开幕便大出风头,拿出真金白银为专项基金注资,几天之后便因其代表公开表态不支持淘汰化石燃料,遭到国际媒体群嘲。同样一开始就享受全场掌声的巴西总统卢拉,转天就因为他的能源部长宣布巴西将以观察员身份加入石油输出国组织而被 NGO 点名批评。各方不断打脸,互相反对,吵得不可开交,如果仅仅隔岸观火地看着,好像是很徒劳的样子。

cop28 的会场/吴琦摄于迪拜
可人在现场,最大的信息优势就是真实感,我分明感到并目睹许多真实存在的生命竭尽全力投入了这个议程,不论是层层安保之中的政客还是亚马逊丛林里捍卫土地与“孤独”的酋长。气候危机近在眼前,就好像天空被人类捅出了窟窿,即便是亡羊补牢,各地的人也不得不赶来一起试着补上。其中的谎言、虚伪和前途未卜,都不足以抵消“不得不做”这个决定本身。没有办法也是办法。 
很意外地,我的小小自我在这趟重返世界的旅途中得到某种程度的放松,甚至慰藉。不知是缓慢地恢复了一点知觉,还是经过漫长的抵抗或抵赖,终于接受了颗粒分明的现实。很多变革和行动,都是不得不如此。很多人和物种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动,不是因为期待和欢庆,而是出于丧失和无力感。如同太平洋小岛国的代表在冰冷的谈判过程中急得掉眼泪,年轻的女大学生面对寥寥无几的听众大声疾呼“关怀的道德”,抗议的人群不得不穿上奇装异服来争夺注意力。气候变化的问题其实已经无所不包,可以概括今天更为广泛的现状,“损失与损害”[1]“适应与减缓”[2],这些专业用语都说明我们心知肚明人类集体对于危机的应对仍然如此有限,于是不得不发明新的暗语,继续和天堑般的道路周旋,茫然地驶向看不到尽头的立交桥。
如此说来,迪拜这样一座未来化的城市,如我们在其他地方所见的盛世一样,映照出的是彻骨的现实感。
[1]指气候变化带来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在发展中国家和脆弱国家。

[2]适应和减缓是应对气候变化的两大对策,减缓主要指减少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的排放,
适应是指通过调整自然和人类系统,以应对实际发生或预估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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