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煜玮
来源 | 曾奇峰心理工作室
ID | zqfxlgzs
绝望的母亲,

自我死在自杀之前
《周处除三害》中,有两处角色面对死亡威胁而拒绝逃走的情境。
胖男孩的妈妈,是第一个面对死亡威胁而拒绝逃走的人物,当时的情景是这位年轻妈妈正在面对尊者信徒们的真面目被陈桂林揭露。
电影没有大篇幅地讲这位年轻妈妈的故事,但是仅有的几个细节足以勾勒出一幅画面。
妈妈还很年轻,看起来性格和顺,或许丈夫去世前家庭条件还不错。
在她被诱骗交出身上所有财物的时候,她递出的钱包是Prada,这些都是邪教组织眼里的“油水”。
在妈妈露面的几个镜头里,可以隐约感觉到她身上的某种瑟缩。
这或许是被生活重击后的一种萎靡,这位年轻母亲或许曾被丈夫保护得很好,不太需要直面一些艰难凶险的人际互动。
但现在只她一人,对未知的恐惧让她既害怕外部世界,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力量。
这也是在一些突遭变故的人身上常见的一种状态:
曾经拥有的安全感被打破,坚实的陆地晃动破裂成令人不安的海面,对自我的确信也会因此模糊。
儿子长得胖乎乎的,可见妈妈非常宠爱他。
在之前食堂打饭时,小家伙还和“周处”陈桂林打了个照面,他看起来属于比较活泼、也没有心机的小孩。
和尊者对话时,他没有那种孩子对大人的害怕或者紧张,可见之前被保护养育得很好。
但相较于一个丈夫健在的母亲,失去伴侣的母亲在对孩子的重视里,或许会更多一份沉重的责任和畏惧——
“丈夫没了,我必须保护好唯一的孩子”
正是这种紧张,让这个妈妈在面对孩子的意外时,会少了更多弹性和缓冲的心理空间。
我们再粗糙的猜测一下这位妈妈的社会关系。
或许是有一些社会关系的,但在她的心理世界里,这些关系都不足以成为深切的信赖。
因为孩子突然发病(实际是被下药)后,她几乎只听信了尊者的意见。
通常突遇重疾,我们都会第一时间联系家里的其他成员、密友,可能会打听什么地方有医疗资源、是不是要多方会诊确认病情等等,
但这位妈妈几乎毫不犹豫就带着财物来找尊者了,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支持系统或许是非常单薄,甚至是不存在的。
也许正是她的这些创伤性的特质,会被新心灵社的成员瞄中。
这个组织所营造的氛围,正是为了吸引那些创伤未愈,渴求休息、向往温暖接纳的人。
邪教成员们缓慢的动作和言语、温暖的微笑与抚慰、团结友善的人际关系、免费的饭菜、干净整洁的长袍与舒适清新的自然环境……
无一不在透露着一种所谓的宁静安详。
从人到屋,新心灵社呈现出的完整、完美、舒缓,都和外部现实世界中的匆忙、冷漠、粗粝,或是混乱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对照。
一个对现实世界和真实人际关系失望的人,会将之视作“天堂”。
而一个能在自己的社会支持系统中得到足够的情感回应和接纳的人,是不需要迈向一个陌生组织寻求安放的。
所以,在孩子出事之前,这位年轻母亲或许已经被“孤苦无依”的感觉笼罩良久,而尊者设下的骗局击穿了她最后一道心灵防线。
弗洛姆曾在他最重要的作品《逃避自由》中提出了一个概念:始发纽带
在生理意义上,始发纽带相当于人类的脐带,当婴儿尚在子宫中,脐带是一切营养的来源,没有脐带就没有生命。
但如果一个生命始终需要依靠脐带而活,这又毫无疑问是一种残缺,因为这意味着个体无法实现健康的独立和分化。
精神世界里,这个现象也同样存在。
一个人的精神需要得到环境、客体的稳定支持和滋养,从而逐渐变得丰满与强壮,产生越来越明确的独立见解和个人意识,
直到成熟达到足够的程度,纽带脱落,个体面对着一个新的未知环境并尝试建立连接。
而这个过程中最具有挑战性的地方在于,纽带如果过早或突然断裂,个体尚未成熟便会被推入巨大的未知之中,这种恐惧和失控可能将之压垮;
而如果纽带一直不断开,个体被迫停留在共生的关系里;
但当纽带在相对合适的时机断开时,一切也未必是令人舒适和顺滑的。
一个曾经有所依赖的人,将要开始面对未知的旅程,背负经历挫折和失败的风险,面对庞大且具有压迫感的命运,且熟悉的依赖已经烟消云散。
除了向前,已经别无选择。
这也是所谓的自由带来的重压。
弗洛姆在书里提到,
自由并不见得会让人欣喜若狂,实际上,自由还可能让人感到强烈的孤独、迷茫与恐惧,
而当这种感觉将人吞没后,人们就会急于寻找一个代表着权威和希望的个体与组织,将自由交付出去,来交换确定感和希望,
哪怕这个过程是百般受虐的,甚至是虚妄的,
但一群人一起去编织一个梦,遵守一种确定的规则,也要好过一个人独自面对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未知。
年轻妈妈的经历,和弗洛姆提到的“始发纽带”和自由的两面性,紧密贴合。
首先是始发纽带断裂。
丈夫去世,家在一夕之间破碎,她或许不得不去面对很多以前不需要她面对的问题,这种状况或许会让人反复地感到力不从心、悲从中来。
由于这种变故是突如其来的,它更加强化了宿命的无常感和人的无助与渺小。
虽然宿命感是人将自我功能压抑、外包给外部世界的结果。
其次,纽带突然断裂,但是支持她面对新环境去建立新系统的资源又可能是不够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妈妈或许在内心中背负着强烈的负罪感,觉得丈夫的死自己有责任。
虽然剧中没有直接交代,但是尊者在向她施压时说:“正是你不舍得这些身外之物,你的丈夫才会……”
这句话一出,她的情绪几乎就彻底崩塌了,并把自己的婚戒也脱下来放进了火化盒。
可见,这句话切中了她内心本来就有的幸存者内疚和自我责备。在尊者撒盐之前,伤口已经在了。
第三点,也是很关键的一点,孩子突然大病。
这相当于在刚刚断掉了始发纽带没多久,又断掉了一根纽带,而她根本没机会去在新的处境里尝试重建纽带。
孩子的病击穿了她的心理防线,她跪求尊者救他们。
尊者利用孩子,将她死死逼在了墙角,也让她的心智带宽急剧窄化,陷入了“剥削性思维”。
所谓“剥削性思维”就是指人的所思所想如同手电一样被限定,被生存和紧迫的需求驱使着集中思考,而无暇顾及其他。
这也是邪教组织的阴险之处。
如果没有让这个孩子生病,这个妈妈还不会把他们视作救世主。
但如果她落入陷阱,卡在无路可退的位置上,尊者的出现才能成为救命稻草和唯一出路。
第四点,邪恶的纽带被切断,但不代表自由的纽带有希望。
我们可以想象,这位妈妈经历了如此剧烈的冲击后,她已经毫无心力再经受任何的压力。
她在剧烈的挣扎里,最终决定放掉自己过去的一切,全身心地依附和相信尊者,等他带自己离苦得乐。
这个过程多么的痛苦。
她脱下婚戒的那一瞬,脱掉的不仅仅是爱情的信物,还是最后一点对自我的维护,对自己感知的信任,
她决定放弃所有的“我”,用这种放弃换来一种解脱——她终于不用一个人面对命运的无常了。
可是,陈桂林却拿着钱包出现了,告诉她尊者是个骗子,让她快跑。
这相当于让刚刚从洪水中爬上船的人重新跳进河里,寻找新的落脚点。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会有多么崩溃。
更崩溃的是尊者逼她用刀去捅陈桂林,所有成员都在喊“杀”。
那一刻,她或许也会觉得:
自己完了,没可能摆脱这些人了,就算摆脱又怎样呢?
一个人带着“将死”的儿子,又能逃到哪里去?
外面有谁能帮她救她呢?
陈桂林那一刻带来的自由,对她而言,已经不是自由,而是被染黑之后面目全非的残酷未来,是她一个人根本无从分辨和判断的巨大漩涡,
今天从尊者这里逃走了,谁知道明天又会被谁害?谁能救?自己要如何分辨?……
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她在尊者创造的肮脏现实前失去了生的希望,所以,她选择了自杀。
当然,这位母亲绝望和恐惧的幻想未必是真的,那是一种应激创伤状态下的反应。
如果她能有足够的时间,在相对正常安全的环境,她的自我功能或许会在生活的压力下逐渐长出,她对自己的信心也会随之慢慢建。
然而,她很不幸,在无力自我确认、自我谴责正烈的时候,遇到了寻血而至的饿狼。
邪教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们在把人骗进陷阱压榨的时候,不是简单的控制,而是先剔除你全身的“筋肉”,
只有你丧失了反抗的能力,失去了对所有其他人和外部关系的希望之后,你才能“见敞开的笼门而不出”,成为心甘情愿的盘剥对象。
不肯走的信徒:

全能幻想下的肉身践踏
第二处拒绝逃走,出现在死里逃生的陈桂林杀回礼堂后,陈桂林抬枪对准信徒,告诉他们不走就会杀死他们。
很多影迷说,吉他女恐怕才是真正的boss。
这话不无道理,游戏里的吟游诗人一旦启动吟唱技能,就可能强化我方信仰,迷惑敌方心智,给全员上buff。
虽然血量低,很容易物理击杀,但在没有被杀时,她的“魔法”可能会起到非常可怕的加强效果。
所以,她实际上代表的是尊者的精神化身。
只要歌能继续唱,故事能继续讲,有人继续信,尊者肉体死了,鬼魂不灭,这门敲骨吸髓的勾当就能继续干下去。
可是,和年轻母亲不同,这些教徒的不跑,更加黑暗。
他们明明知道尊者的真实身份和满身血债,但他们还是要依附他创立的组织;
他们看着不服从的新人被杀,他们无动于衷;
他们看到尊者被爆头,他们却毫不害怕。
他们对人的基本感觉,对生命的基本重视,已经被摧毁的渣都不剩了。
那剩下什么呢?
首先是既得利益
可见的既得利益就是新入会的人身上搜刮的巨额财物,他们会分到一份。
核心成员可能可以直接拿钱,而外围一点的成员,则能在这个地方享受花园洋房,衣食无忧。
离开这里,或许他们根本无法再融入现实社会,那只要体系运转,他们就还有保障,为何要脱离和摧毁它?
其次,他们每个人也都曾经历过陈桂林那样的经历。
最初带着罪咎感、创伤和生活的难题来到这里,渴求被接纳;接着,被下药、吐黑水,证明自己确实罪过颇深,需要拯救;
等自己认同了被拯救的身份,也就同步等来了入会仪式,要跟着尊者,一句一句地痛述自己的罪过,用鞭子打自己的同时还要被核心成员鞭打;
鞭打过后,再被剪去头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这种鞭打的仪式,是一种巧妙的防御转换。
把一个人的自我攻击外化成具体行动表达出来,这确实会有一种纾解情绪的作用,相当于把情绪的感受躯体化。
因为很多自觉有罪的人,都会想要把痛苦掩藏在心里,自我折磨
这种感受是非常孤独和压抑的。然而,通过自我鞭打和被鞭打,身体的痛苦虽然增加了,但心理的痛苦减少了。
他们创造了一种方式,让你在“脱罪的同时又强化自己有罪”的信念。
所以,人会痛并快乐着。
你一方面想着,我确实是个罪人啊,另一方面又觉得,通过鞭打,我得到了救赎,我心里终于可以好过了。
因此有时,将自己的痛苦交付出去是一件非常谨慎的事情,因为对方选择安抚我们痛苦的方式,决定了我们可能会建立何种路径依赖。
新心灵社建立的路径依赖就是,我们帮你洗脱罪过,你成了我们的一员,所以,我们就是你清白的证明,也是你赎罪的通道,你必须乖顺。
中世纪的教会,通过贩卖“原罪”的概念和“赎罪券”,就将源源不断的普通人的钱财和他们的心灵牢牢攥在手中。
新心灵社的方法如出一辙,先确认你有罪,再“仁慈”地提供赎罪方法,而这些方法,要你的身体也强烈地参与进来,留下难以磨灭的神经和肌肉记忆。
剪头发也是一个具身化的催眠手段。
允许一个人剪自己的头发,授权那人以洗脱自己罪过的权力,其实就相当于授权他可以修剪你的心灵,这个行为直接改变了双方边界的位置。
然后是烧去你所有的财物,包括你最牵挂的人留下来的纪念品。
这是为了摧毁你的情感羁绊,也就是摧毁你内在曾经的“重要客体”。
只有抹除了他们的影像,才可能为尊者夺舍腾出最大的活动空间。断去过往,信徒心中世间唯一重要的人,从此只有尊者。
这才是完成了夺舍的第一大步。
第二大步,就是共同作恶。
殴打、伤人、杀人、骗财,邪教组织为了巩固势力,必然会不断扩大核心群体。
而扩大的方式就是新一轮试探。当一个人被要求殴打、欺诈其他人时,如有犹豫,就可能会面临被唾弃和被抛弃的威胁。
失去群体认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清白之身”可能立刻会被打回污秽泥潭,现实世界又没人认可,怎会不恐惧。
尊者是权力的中心,一旦进入组织,它的森严层级就会露出獠牙,要想在这里活得好,你必须努力靠近尊者,这是几乎所有洗脑组织的共性——
只有一个大脑,顺其者昌。
经历过第一大步的断筋削肉,很多人早已彻底丧失回归现实社会的信心和能力。
就算尊者给他们退出的自由,他们也承担不起(或者惧怕)那样的自由,反复思忖,重新回来接受考验。
而一旦再次回来,人性的底线就会再一次坍塌。
当一个人做出了自己过去从不敢也不会的事情后,他的内心就有可能被彻底地颠覆和改变了。
测试会逐步升级,当一个人可以目睹组织的核心机密时,就意味着他的初始人格基本被格式化,而与尊者高度同化了。
如果这时候,要承认自己错了,就意味着过去这么多的时光、情感、挣扎、痛苦、犯下的罪过全都毫无意义,个体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付了。
这恐怕是极其巨大的丧失,一个人的自我认同也会面临摧毁般的震荡。
这是需要很多勇气的。
带着沉甸甸的罪恶,带着对过去自己的否认,对真相的承认活着,比死难多了。
那些留在礼堂唱歌的信徒,他们没有这样的勇气,他们也不想有,坚定地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这对他们而言是利益最大化的。
宁死不认错,是因为认错比死更折磨。
再次,归属于这样的组织,去信仰一个所谓的神迹创造者,是能满足巨大的全能自恋感的。
因为在真实的人间,他们可能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也许因在融入正常生活时遭遇困难和挫败,
而对现实生活爱恨交织,尊者强化了他们对正常生活的恨意和贬低,他们因而反向形成,视平凡为粪土,视普通人的生活、情感为糟粕。
他们急需认同一个可以打败所有凡人的偶像,来帮助自己实现灵魂上的阶级跃迁,好战胜在过去痛苦人生中的失败、羞耻的体验。
电影里尊者表达了很多扭曲的言论,说卖菜的婆婆埋怨生活太苦、没有钱,而没钱不好吗?
身无一物实际上是好事啊,人才能真正的超脱……(大意),
此话引起场下众人鼓掌,因为尊者用了一种歪曲现实的方法,帮助大家把自己心里恐惧的、害怕的、不满的事情“合理化、美化”了,帮助大家大大抵消了自己的羞耻感和无力感。
可是,这种舒适是有毒的,因为它是一种会上瘾的自欺欺人,当人用一个泡泡挡住了风雨时,就会想要吹无数的泡泡让人生从此坦途。
而许可他们吹泡泡、为他们吹泡泡、教他们吹泡泡的人,就是权威。
一群这样的人在一起,自发地就会变成极权组织——吹泡泡的人被保护好,这个游戏才能持续玩下去。
弗洛姆曾说,持续感到失控的人会倾向于放弃自己的独立倾向,试图将自己与自我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为一体,
这么做是为了抵抗始发纽带断裂带来的无助,弥补自己缺失的力量。
这种渴望最终会带来施受虐的关系,人们在权威这里臣服,目的是为了获得可以主宰的力量。
当人们对权威越依附、越依赖、越将自己工具化,那么他们对其他人就越可能有强烈的施虐倾向,希望看到别人被虐、工具化,自己可将之吃干抹净。
因此,
当陈桂林被捅时,整个礼堂的人都冷眼旁观,并迅速收拾现场;
当年轻妈妈自杀血溅三尺时,他们也像处理一堆物品一样处理她的尸体;
当其他信徒被陈桂林爆头时,他们也不会为彼此的死有任何的触动,他们甚至可能觉得,这么做的人,能升仙得解脱。
央视一档对暴恐分子解析的纪录片中,讲到过此类人的想法。
他们不怕死,当他们认同了一个信仰及信仰下的任务,死变成了超越世俗的高级通道,他们成了与众不同的伟人。
虽然他们生于贫困之地,字也不识几个,而在死后进入天堂,他们会得到神的诸多嘉奖。
所以,当一个人已经完全认同了邪教组织,既有现实既得利益,又有精神上的幻想天堂存在时,就几乎不会对凡俗人间有任何的留恋和共情之处了。
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点燃邪教之火,焚烧普通人的生命,为他们信仰的“神”去献祭。
陈桂林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对生命毫无敬畏、对邪恶毫无分辨能力,还宁死不改的人,已经成了披着人皮的恶魔。
年轻妈妈的不跑,是在邪恶诱惑和人性之善的撕扯中,人性之善与绝望共同占了上风的选择。
而信众的不跑,则是被彻底黑化,丧失为尊者魂器的结果。
所以,他血洗了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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