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海棠
半月前,在影院看《周处除三害》,最紧张部分是阮经天和袁富华在发廊的那场对手戏:一个奉上大好头颅,而另一个手握夺命利器。当然啦,生活并非电影,理发没有那么惊险,但每一次也都是值得提心吊胆的冒险。
因为头发长得很慢,我平均两年去一次理发店。2020年,我21岁,年轻气盛,在北京月入上万,曾花近4000元做头发。2022年,我在广州城中村“摆烂”,年入两万,精剪一次头发不到300元。2024年,我仍困于此地,负债近万,在楼下理发店花了25元洗剪吹。
如果让我自己来划分4000元和25元这两次消费的类型,前者为美发行为,既是发展资料消费,也在过程中完成了享受资料消费;后者为理发行为,仅属于生存资料消费。让现在的我再回顾一次4000元理发的经历,会觉得荒谬和不可置信:那么多钱,我可以买一款高颜值的小电驴,或是给家里置一台洗碗机,实用而且长久。就是拿着这钱去住酒店(当时我和8个人合租,公用一个洗手间),也能暂时摆脱生活里那些困扰我的无奈和噪音,让自己的膀胱和耳朵都轻松一阵子。
不过认真想想,围绕在我身边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理所当然的。四年时间过去了,我的处境和观念都有了很大的不同,理发则是这其中的一个表现。
《周处除三害》剧照
01
2020年的我来说,做头发只是在挣到了一点钱之后下意识的反应。有钱了,就能变好看。
“改头换面”,从发型开始,因为它见效最快。赶巧有朋友发了我她新做发型的照片,清爽耐看的波波头,不夸张地说,她整个人气质都有了改变,第一眼看过去像性感与纯真兼具的露易丝·布鲁克斯。“哪家店做的?多少钱?”我迅速问出了这两个关键性的问题。她推荐我去某某造型,说自己是这个品牌的常客,这个发型花了780元。
顺便提一嘴,这个朋友主业是当富二代,副业模特。剪一次头发780元属实要价不菲,不过这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或许也是正常——玛丽莲·梦露的至理名言:“在好莱坞,女明星的品性远不及发型来得重要。
当天下午我就去传闻中明星聚集地的北京丽都附近找到了这家店。推开门,里面精致整洁。天花板、储物柜、桌子、椅子,都是清一水的纯白。地板光滑,是浅浅的巧克力色。美发椅上套着绒面细腻的孔雀蓝布罩。桌上四四方方的抽纸盒是墨绿。储物柜和天花板无缝衔接,同时作为空间隔断;上面的拉手看起来圆润,是锃亮的金色。在混杂的环境里,颜色是一种干扰,令人眼花缭乱;而在一个井然有序的环境里,颜色便成为抓人的点缀,互相辉映。
回想起来,尽管他们全程都没有向我推销过护发油和会员卡,但也许从双脚迈进店门的那一刻起,一种更高明的推销手段已经开始无声无息地在我身上施展。
这大概是德国哲学博士、文化批评家沃尔夫冈·弗里茨·豪格在其所著《商品美学批判》一书中,谈到的“对感性的技术管理”。他认为控制是商品美学的本性,如商店会通过甜美的香气、华丽的织物、热带花卉、雕像、烛台、贵重木家具等提供感官刺激,让顾客处于情绪亢奋状态,从而产生冲动消费的行为——“要让进入商店的顾客有麦加朝圣的感觉”。
《西西里的理发师》剧照
原本只是想请发型师设计一个最适合我的发型,但根据他的专业和直觉,最适合我的那个发型需要先烫卷,再染个色。实在太期待在几个小时以后,见到一个陌生又真实的自己,因为头发的妥帖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美丽,于是他推荐什么,我就消费什么。我仿佛变成了一块任由厨师摆布的生鱼肉。
围着我转的有两个人,一个发型师,一个助理。这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助理“童言无忌”,在我烫发时端来曲奇和咖啡,这个时候发型师出门吃晚饭了,他陪我聊闲天,不经意间感叹一句:“你做什么工作的呀?我们这里经常会接待很有钱的客人,但做一次头发花这么多钱的,一年到头也没两个。”
我心想这可能是因为有钱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吧,随即内心一阵苦涩。为了解答他的困惑,更重要的是挽回尊严——宁可被人当作无知但潇洒的暴发户,随心所欲一掷千金,也不要被人看成是可怜又可恨的傻瓜,没钱还使劲儿作——于是现编了个理由:“我买的彩票中了奖。”
02
和25元洗剪吹比起来,这4000元的理发体验,那家伙那场面,可以说是相当壮观了。
年轻助理温柔耐心地帮我洗完头以后,我坐在有弹力的座椅上。双脚悬空放置在脚踏板上,身体会感觉一种奇妙的浮力,飘飘然。助理拿出一个iPad,打开发型库,我让发型师帮我挑选一个适合我的。他建议我留“齐下巴短发”,并且烫卷,因为我的太阳穴不够饱满,下颌角过宽,烫过以后头发会更蓬松,发尾朝内卷,可以弥足这两处不足;我肤色偏黄偏黑,染成浅棕色会比较显白。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根据颧骨高低、下颌角宽窄、太阳穴饱满度,乃至眼睛大小、眼距近远、鼻梁高低、鼻翼宽窄,以及下巴的或圆或尖等等,来设计头发的长度、卷曲度、蓬松度和刘海的样式,再根据肤色来挑选发色。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审美其实是被驯化的结果。
接着,发型师开始帮我修剪头发。过程中,他换了好几把梳子,有粗齿有细齿,有柔软树脂材质也有冷硬金属材质。剪刀也换过几次,处理发尾时他用普通平剪,剪刘海的时候他用一把牙剪,这种剪刀的一个刀刃平滑,一个刀刃上如梳子一般,不过它的每一个齿尖上,还有一个小小的v形凹槽。中间他还换过一把空气剪刀,看起来就像我们平时家用的那种胖胖的剪刀,有两个彩色的手柄,只不过这种剪刀的手柄内部还做了一个气垫结构。即便一个人并不了解这些剪刀的作用区别在哪,工具多本身就能带给人一种专业而精细的感觉。
我看到他用剪刀沿发丝逆向剪裁,手指翻飞,很轻盈;听着剪发清脆声响,也有一种隐隐快感。约摸剪出了事先讲好的长度,发型的轮廓也显现出来,还要再细细地精修一遍,接着先烫再染。过程有点像中国画法画山石,依次勾、勒、皴、擦、点、染,不过做头发似乎还要更麻烦一些,因为烫染完以后,还得再修剪一次,最后用吹风机定型。用了近6个小时。
《请问,还有哪里需要加强》剧照
看到这里,也许读者已经感觉到我在有意地修饰这次理发经历,措辞太过华美,颇有言过其实之嫌。不用怀疑,你们的感觉是正确的。作为一个如今变卖全部身家也不会有4000块的自由职业者,这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为的是让自己别再因为一时冲动豪掷千金而难受,顺便缝补一下体内这颗被贫穷震碎的心灵——也曾阔过。
03
做完头发,付款时没有一分钱折扣。但我反而能接受这种明码标价,我的消费理念是:可以买贵的,不能买贵了。这世上有三种“买贵了”,一种是一件商品在不同地方、不同时段,标注不同的售价,而你买了售价高的;一种是价格虚标,而你不会砍价,原价买回去了,这种最令人生气。还有一种是品牌溢价,你知道正品标价虚高,但它不会随意降价,所以还是愿意在没有优惠的情况下购买。尤其对于我这种脸皮薄、且不懂得砍价的人而言,即使明知一件商品溢价也没关系,要紧的是这个品牌对所有消费者和消费日一视同仁的态度。
一切结束,已经接近凌晨,我和助理聊得挺来,当晚还一起去附近的酒吧喝了两杯。周末我去朋友家吃饭,他看到我的新做的发型出口称赞。得知费用时,他说吃亏了,但发型是成功的。我也安慰自己道:“做个头发相当于整容,比医美便宜还不遭罪。”他说:“但问题是,你有配得上这个头发的衣服鞋子和包包吗?”我哑口无言。
4000元做的发型(作者供图
消费主义对人的要求是没有止境的,尤其当“消费”与“身份”挂钩,简直像一个逃不出去的漩涡。一次消费行为,不仅仅代表着我喜欢什么,更在于我想通过这个东西,影响别人对我的印象和评价。花近4000块做头发,是为了变美,本质上是为提升社会地位而做出的努力。
阶级存在,就存在阶级鄙视链,存在为跻身更高阶级而努力的人群。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写《一个女人的故事》,讲她乡下人出身的母亲,为摆脱“下等人”身份选择了一个在缆绳厂上班的工人丈夫,但他丈夫的两个姐姐都分别嫁给了两个商店店员,且做过女佣,懂得说话轻声细语,走路姿势优美,不引人注意,而因此瞧不上她的母亲。
我母亲也是如此,她花了整整25年的时间,工作、攒钱,和父亲一起在珠海买了房子,不停缴纳社保存够积分,终于迁入了城市户口,摆脱了农民工的身份。她不想回老家过年,因为“那里的人都很势利”;她喜欢和城里人打交道,因为“他们很有涵养”,她曾兴致勃勃地和我说起同小区一个贵妇让她搭了顺风车,还亲自下车给她打开车门,让她感到惊喜。
《突如其来的假期》剧照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家庭富裕的朋友曾和我抱怨他父亲:“我关车门的时候用力,他会说有钱人不会这么关门,宝马的门是自动关的。普通人只会直接强调门有这个功能,而不会强调有钱人会怎么做,动不动就拿我们这阶级是不干这事的来说嘴,实在没必要。”
只能说,被消费主义裹挟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一种主动的状态,是为了自我实现而付出的努力,但这种自我实现从某种角度来说本身就是虚假的——只是拥有了某种有符号象征的消费品,或是过上了消费主义号召的生活方式,这些都并不意味着这个人本身的地位改变。“在理想状态下,一个人地位的标志应该是看它的行为无意识中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反映的是其生活方式,而不是他为了获得地位而弄到的东西。”
04
显然,我现在已经放弃了这一重努力。但让自己的人生停滞不前甚至倒退,去体验25元洗剪吹,也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值得骄傲的,应该是自己动手理发。如果说4000元的那次经历,使我觉得自己是睡在博物院里的一件文物,受到精致的呵护;那么这次25元的理发体验,便令我感觉自己是躺在手术台等待开刀的患者。
《本日公休》剧照
事情就发生在前几天,我下楼随意看到一家店门口有红、蓝、白三色构成的灯柱,就走了进去,打算剪个短发。事前我也做了功课,如果不考虑烫染,方圆脸适合什么短发,在小某书上面浏览了五六十个帖子,最终的答案是“前短后长,两边饱和度低,发尾参差不齐且落差感大”的狼尾鲻鱼头。
这里先和大家分享一个人生经验:当你走进城中村里的一家洗剪吹收费25元的理发店,不要说“我想剪一个狼尾鲻鱼头”。因为理发师会的只有三种:齐发、碎发和齐碎发。我问什么是齐碎发?他说就是不齐也不碎。我就选了齐肩的齐碎发。
这家店里只有店主一个人,有两张洗头椅、两把美发椅和两面镜子。洗头时我被抓得很痛,后来看到店主的指甲有缺口,没有剪齐。美发椅没有带脚踏板,双脚只能放置地面,高度略有些不自然。我全程都没敢把背靠在椅子上,背部和发根一起绷紧,这是店主的话语和动作导致的。
他的话特别多,从自己初中的事情聊到最近打游戏被队友坑,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理发师都爱说话,还是他们早已下意识地把聊天看成了服务的一部分——手和嘴必须一起动才行,就像有的人做不到单眨一只眼睛。后来我就只好说自己要闭目养神了,想安静。我想起《我在北京送快递》的作者胡安焉曾写过他理发的经历,深深共鸣:“应付理发师挑起的话头常常令我既紧张又疲劳。如果理发师甚至向我推销业务,我就更加难掩窘态了……为了减少进发廊的次数,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一般一年里只理两到三次头发,每次都是从半长发理成小寸头。直到三十岁过了,我去发廊理发的时候,还是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
《我是大哥大》剧照
他没有换过剪刀和梳子,拿一把白色尖尾梳子,梳齿根部堆着黑色污垢;一把不锈钢平剪。他先剪前面,再剪后面,过程中梳子经常刮到耳朵,或是打到脸上,还有两次掉在地上。他抓起一大把头发,性质介于剪头发和绞头发之间,一边剪,一边和我笑说,“以前很笨,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头发剪齐,就一点点剪,现在知道了,先剪一把,然后在旁边抓一把,对着剪。”
洗剪吹全套操作下来,耗时半个钟左右。我的室友看到后落井下石:“你这头发,剪得蛮朴实。”当然,并不是所有收费亲民的理发师,都和我遇到的这位一样,手艺不太熟练,还是有不少技艺精湛的高手潜在民间。只是经历这一遭之后,我决心下一回要自己动手理发。
25元洗剪吹的效果(作者供图)
当我和朋友聊起自己的理发历程,从4000元到25元,甚至打算接下来自力更生,她说,“那个时候4000对你来说并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你相信自己未来能挣得更多。现在你没有这样的信心了。但还是要恭喜你,拥有了新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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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树树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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