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国产电影的质量,远超世界水平。
是的,我们再也无法拍出这样的电影:
《红尘》
上世纪五十年代,北京某胡同。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这话放以前的北京胡同里,那是再贴切不过了。
家家住得近,做饭洗菜、解个手、出个门都能打照面;
谁家打个喷嚏拌个嘴,往家领个朋友,邻居都听得清清楚楚。
自然是没啥隐私可言,但每家有什么事,大伙儿都会来搭把手,邻里关系都挺亲近、挺融洽。
这天,胡同里搬进来一户新人家。
乍一看,没人会认为这是两口子:
男的穿着粗布衫,在前面吭哧吭哧蹬三轮,时不时用颈上的毛巾擦汗,典型的劳动人民;
女的一身旗袍,姿态优雅,气定神闲坐在后座,一副名媛淑女作派。
小小的胡同里,热闹得像过年,邻里们一边帮着搭把手,一边借着搬家,名正言顺八卦。
男人叫德子,是黄包车师傅,和媳妇儿结婚不久,就搬来了胡同。
每天,德子都用三轮拉着媳妇儿绕过半个北京城,两口子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解放后,街头穿旗袍的女人已经不多了,尤其是这么婉约婀娜、绰约丰腴的女人,更是引人侧目。
在家里,她自己做胭脂,把十个指甲涂得鲜艳;
烧完的火柴根,手一挥就画出好眉毛;
无论男人女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相处下来才发现,媳妇儿不仅漂亮,人品也没得挑:
过年过节,买大包小包的往各家送礼;
谁家没空带孩子,言语一声,她带几天孩子都不埋怨;
街道整修要街坊凑钱,看到邻居手头不富裕,媳妇儿二话不说,掏出了个金戒指,把整条街的费用都包了。
外露的慷慨,是猜疑的开端。
渐渐地,大家都犯起了嘀咕:
每天这么玩乐,男的也不常出去蹬车,但两口子过得还挺富裕,钱哪来的?
两人看着也四十出头了,也不要个孩子?
明显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怎么就成两口子了?
媳妇儿点烟和化妆的手势也太娴熟了,怎么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
嘀咕归嘀咕,各人过各人日子,大家还是一团和气。
直到,时代这股风尘,敲响了各家的门,溜进了缝儿,卷进了铺盖…
这天,街道查户口,要求大家清楚交代家庭情况。
一番排查和扰攘,德子媳妇儿的来历,全抖搂了个干净:
从小被卖,辗转卖了八个地方。
最后,被卖到了“窑子”(妓院)
邻居们议论纷纷,丈夫大发雷霆:自己那点事,还嫌不够丢人的?非要拿出来说!
媳妇儿哭着说:我早就在新社会重新做人了,以前我也是受害者啊,凭什么瞧不起我?
裂痕一旦存在,恶意就会蜂拥而至…
媳妇儿怎么也不会想到,以前吃过的苦,会以另一种面目卷土重来,甚至来得更猛烈、更苛毒…
同时,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
以往热闹中带着平静的胡同,变得沉默而躁动。
每个人的命运,成了历史的褶皱,在际遇难测的现实中,流离颠沛、沉浮挤压…
1994年,国产电影《红尘》上映,豆瓣评分8.4。
虽然评分不低,但我认为,以本片的质量和深度,至少应该上9分。
本片导演古榕,名气不大,有《老店》《红天鹅》等作品。
这里必须重点介绍一位老艺术家,本片饰演女主角“媳妇儿”的演员:徐松子。
因为从小跟着奶奶学艺,当她站上舞台时,就有着天然专业的触觉和敏感度。
1979年,因为出演话剧有了知名度,随后出演了一部,国产影史留名、豆瓣Top250里榜上有名的电影《芙蓉镇》里,刻薄恶毒、虚伪阴险、卑鄙下作、身居高位的人物李国香。
多年前看的《芙蓉镇》,给我留下最深印象、最大阴影的,是这位罪大恶极又全身而退的反派。
她的歹毒和城府,扭曲和变态,曾让我对某段历史和某个群体,产生了极深的恐惧以及浓厚的兴趣…
长大后才明白:能通过作品,让观众对现实产生反应和情绪、和角色你我难分的演员,是少有的…
凭借李国香的角色,徐松子获得第26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捷克戏剧家协会评委奖”,实至名归。
而当时,她仅仅是一名,戏剧学院导演系就读的大三学生…
随后把精力投入到相声圈,导演过《走过冬天的女人》,还出演了《老店》《红天鹅》《空镜子》等作品;
把事业重心放在电影,在那个电视剧并未成为观影主流的年代,徐松子过硬的专业素质,并未带来与之匹配的知名度和辨识度。
饰演恶角李国香后,甚至也并未获得如冯远征(安家和)般,“人人喊打”“角色上升演员本人”之类,对演员的某种另类赞赏和肯定…
对于观众来说,是极大的可惜。
在《红尘》中,刚登场时的言笑晏晏、优雅亲和、风情万种;
身世曝光后的含泪忍辱、满腹委屈、小心翼翼;
老去后的郁郁寡欢、恍惚失神…
可以说,徐松子老师的演技,在我国影史上,应该排前三名。
电影由作家霍达的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借着北京某条胡同里的人事更迭,侧写出一段历史的变迁。
小小的胡同,见证着人心的良善亲和,也旁观了人性的重峦叠嶂。
一开始,大伙儿热情又客气:“有什么帮忙的您就言语”“有什么不熟的您就问我”;
但当得知媳妇儿的过去,大家的眼神,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媳妇儿不满小伙子老在自家房顶上招鸽子,礼貌劝阻,小伙子却阴阳怪气:这母鸽子老去招惹公鸽子,我得把母的轰走,不然这一片都不安生呢!
话里话外,都暗示媳妇儿“不干净”;
年轻女孩结婚,媳妇儿送去新的枕头套祝福新人。
但女孩母亲呵斥:把枕头套还她!窑姐儿用过的东西,又脏又晦气!
邻居把她架上车游街,大声喊着“打倒窑姐儿”;
街道有事,媳妇儿自告奋勇想帮忙,主任当众啐她:我们群众都死绝了?要你来掺和?
外人的羞辱,忍忍也能过去。
但本应最亲近的丈夫,也渐渐嫌弃起自己的妻子: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你算个屁的女人?
但他明明知道媳妇儿的过去,深知她的委屈和痛疚,说这话,相当于拿尖刀,刺向她的心口…
处境凄凉的媳妇儿,只能以泪洗面、逆来顺受。
她把所有旗袍、化妆品收起来,换上了普通朴素的衣服,从浓妆淡抹变得苍白黯淡,从谈笑风生变得沉默寡言…
事实上,邻居们对媳妇儿的欺压,有着更深的原因。
在那个住宅空间狭小逼仄,思想、关系都无法独善其身的年代…
挥刀向最弱者,不过是其他人在贫穷和恐惧之下,发泄压抑情绪的某种方式。
邻居奶奶去世多年的老伴,一辈子都是忠厚老实的农民,只因为年轻的时候,为大户人家做过几天厨子,却被认定有问题。
快八十岁的老人,被赶回老家。行动不便想坐车,被街道主任指着鼻子骂:都这份儿上了,还挺会享受?滚下来自己走!
正直勤恳的教师,因为农村老家曾有几亩地,加上教师的身份,被排挤、歧视,终日苦闷,依靠药物强撑身体;
奶奶被街道主任欺负得背井离乡,孙子敢怒不敢言,只能借由小事,把怒火撒向主任的孩子,用暴力宣发不满…
每一个向媳妇儿落井下石的人,其实都有着深深的焦灼;
在更沉默却有力的操控下,普通人只能把恐慌,包装成声势浩大的捍卫和抵抗…
他们的行为自然可恨又可恶,但在疯狂的六七十年代,守住最后的善,不滑向平庸的恶…
这样的人,始终是少数。
片中的街道孙主任,是《芙蓉镇》中“李国香”的存在。
手握权力时,想方设法压迫群众、进行人格羞辱,并坚信自己所行的是正义之事;
即使在尘埃落定后,面对媳妇儿想要一个说法的哀求,
主任只是冷笑:让我说什么?说你不是窑姐儿,是黄花大闺女?趁早死心吧!
而这样的人,也有一个悲惨的过往。
丈夫被抓壮丁,孩子生下来就是智障。走投无路,嫁给了小叔子。
吃足了苦头的人,要么会宽厚待人,要么会把怨怼,成倍加诸于他人。
她说:旧社会的剥削,罄竹难书,我就深受其害…所以对于毒草,我一定要斩草除根。
她痛恨着旧社会的腐朽,又在自己的位置上,制造了人性的窠臼…
改革开放后,某天传来消息:以为早已去世的丈夫,当年居然去了台湾,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妻儿,终身未娶!
合着这么多年来,丈夫活着,她却没有守寡,而是和小叔过日子…
对于孙主任来说,这是最名正言顺,也最道德败坏的背叛。
时代所交付于她的权力和骄傲,在那一瞬间,也成了具体的利器和重锤,以最吊诡的方式转了个弯,把她最看重的名声礼节、道德、坚持、正确,砸了个粉碎…
德子媳妇儿,这个从头到尾,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的女人,终于决定离开。
她穿上最爱的旗袍,扮上最美的妆容,吞下了上百颗安眠药,笑着睡去,再未醒来…
她一生颠沛流离,受尽屈辱、冷眼、谩骂、指点…却始终未曾放弃心中的善良和希望。
但讽刺的是,滚滚红尘之中,竟容不下一颗小小的,始终纯净的种子…
十几年过去,胡同不再似从前热闹。
有人发了财,有人落叶归根回到老家,搬走的多,搬进的少。
曾经你争我斗的,如今形同陌路;
曾经如漆似胶的,终究分道扬镳;
曾经张牙舞爪的,如今凋败落寞…
黄天之下,红尘之中…
轮番上演着善良与邪恶、希望与绝望、热络与冷漠、权力与沉默;
但喧闹过后,一锤定音的,似乎始终,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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