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候,看电影《完美的日子》,都会平白生出时空凝滞的错觉。
东京公厕清洁工平山,过着平淡而规律的生活。
每天清晨被扫街人发出的沙沙声叫醒,然后利索地起床洗漱;出门上车前在贩卖机里买一罐咖啡,一路用老式的卡带播放英式摇滚;工作时的极致认真被同事吐槽,“擦那么干净干嘛?反正很快又会脏”;拿着老派的相机日复一日捕捉着树荫的光影;睡前趴在昏黄的灯光下翻几页福克纳;按时按点地泡澡、洗衣、买胶卷、逛书店……一个独居男子,人近暮年却毫无暮气,明明很孤独却又毫不孤独。
镜头缓慢又重复,台词也少得可怜。没有草蛇灰线的剧情,没有跌宕起伏的节奏,但这电影依然牢牢抓住了我,以及许多人。
那看起来单调乏味的每一天,充满了令人心安的秩序感。一个世俗定义里的失败者,却在一个自我划定的场域里,活得如此轻盈而松弛。
许久不见的家人问平山:你真的在清扫公厕吗?
平山不说话,只郑重地点点头,坦坦荡荡。
这是一份工作,可以赚取碎银几两,满足买书、买磁带、买胶卷、买一日三餐的花销,完成他过好心中庸常日子的种种需要。
虽没什么耀眼骄傲的,但也同样无需自卑闪躲。
季羡林先生说过一句话:我们天天在过日子,却往往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
关于这一题,大概平山可以做出满分回答:被认真度过的日子,都是完美的。
影片里,他时常微笑。对着清晨苏醒的城市,对着礼貌过马路的小孩,对着正午从树顶洒下的阳光,对着流浪汉,对着居酒屋里的食客,对着书店的老板,对着新来的同事,对着匿名藏在洗手台上的游戏纸条……他的日子,每一天都差不多,但每一天也是真的在认真度过。当你随着镜头反复观摩他那些按部就班、固定不变的习惯,你可以相信,他每一次淡淡的笑容,都源自心底弥漫而生的快乐。轻盈的、松弛的、真实的,快乐。
这种快乐,我也曾在网上一些集锦了许多普通人生活片段的短视频里,真切地感受过。
老大爷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俯身抚摸一只晒太阳的流浪猫;外卖小哥因为满树花开而停下急匆的脚步,拿起手机仔细找角度拍摄;雨天里,携手漫行、突然亲吻的情侣;暖阳下,翘着胖嘟嘟的二郎腿晒太阳的小女娃;闹市中,对着手机认真学弹吉他的中年摊主;拖着买菜车,走在秋叶纷飞的路上,兴致忽来突然跳起房子的老奶奶;以及许许多多,在深夜、在雨中、在街角、在地下通道,旁若无人独自跳舞的成年人。
在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打开这些配乐视频剪辑浏览一遍。有时是失眠醒来的凌晨,有时是工作疲惫的午后,有时是夕阳壮丽的黄昏。但不管什么时候,这些视频总会显示有很多人在同时观看,弹幕上甚至有人记录几年几月几日第几次回放。
虽然命运无常,但生活中那些真正美好的时刻,自有它治愈众生的神力。
一如谷川俊太郎的诗:“六月的百合花让我活着,死去的鱼让我活着,被雨淋湿的狗崽,和那天的晚霞让我活着。”
当然,《完美的日子》男主角的那份状态与风度,是一种臻于完美的人生遐想。若要较真追问这个故事的合理性,就像追问一个童话背后扎实的逻辑一样,太无趣了。
但,我十分喜欢这个故事,当下的我们也需要这样的故事。
我们看了太多关于“追求”的故事,追求卓越、追求超然、追求平凡中的伟大。可是,其实“不追求”并没什么错,什么都不追求也很好。
想起最近看到的一则韩国就业新闻,被采访的年轻人无一例外,都在尝试选择“不进公司上班”。他们甘之若饴地选择成为牛奶配送员、净水机上门检修员、便利店店员、管道工、泥瓦匠等等。对这些当代韩国年轻人而言,这些工作要么拥有扎实可靠的技术,不易失业;要么拥有更多能自由支配的时间,可以同时享受生活,或者去学点感兴趣的东西。
想必被优绩主义洗脑的我们,可能很难真正去理解这种选择,毕竟我们大半生都活在外部世界的评价里,战战兢兢,患得患失,哪怕成功了也不够,毕竟还要更成功。
于是这也导致我们拼命努力却感到无能为力,想着挣钱享受生活最终变成保证生存去挣更多,需要休息却不敢休息。在无休无止的横向比较与自怨自艾中,全面受挫,秩序失衡,心态在“不能放弃”与“躺平摆烂”之间焦灼拉扯。
内耗的尽头不是突然开悟,内耗没有尽头。
我是在近两年才渐渐试着去“不追求”。
过往人生,我是一个样样都要“去到尽”的人。拼命工作,拼命消费,拼命追求更多更好。而三年前,因为疫情,日常工作与生活全面中断,困在家中的我,百无聊赖开始尝试重新写小说。
当时那本小说快要写完的时候,我的文学编辑便开始拿着初稿去联系出版,而最初联系的几家公司都不看好或者拼命压低,文学编辑在一五一十反馈给我之后,小心翼翼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你还要继续写吗?
我说:当然要写。没人愿意出也没关系,我就发在网上连载。
文学编辑以为我说的是气话,但我只是发自内心地想写、愿意写。或者说,我喜欢持续写作带给我的生活状态。
开始创作之后,我习惯了每天七点起床,简单吃过早饭,便坐在电脑前开始写。无论写得出、写不出,我都会保证每天至少连续工作六小时;吃过午饭,如果当天在状态,我便接着写到晚上。如果不在状态,我便停止工作,开始阅读和观影,保证输出之余还有输入;傍晚,我会出门散步,或者游泳,舒展一下身体;晚上是自由的,我可以小酌,听歌,打打游戏,和朋友在微信上闲聊几句,然后在十点半左右,洗漱睡觉。
这样的生活,我一过就是三年,现在仍在继续。
哪怕是在疫情结束、生活生产全面恢复之后,我也再没有回到从前的工作节奏和行业圈子。烈火烹油、争奇斗艳的行业景观,对我来说,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我的想法很简单:我有积蓄可以支撑,我有热情继续创作,而我内心如今的平和与安定,千金不换。
在如今这样每天一个创富神话的功利时代,我们也不断听到许多对抗焦虑与内耗的故事。譬如“卖了房子逃离北上广去小城开民宿种水果每天诗酒趁年华”,譬如“停止内卷学会糊弄整顿职场”,譬如“压缩欲望提前退休从此手冲咖啡房车露营县城隐居”。然而,只有《完美的日子》,提供了一种切实的自救之道。
不追求,不是放弃、不是逃离,而是如常过日子,接纳自己,接受平凡。
首先,仍要保持工作。工作本质上是一种谋生手段,不必美化它,亦不可放弃它。
《完美的日子》里,看男主角把厕所扫出了诗意,又或者,你觉得写小说,是一件浪漫的事,这些想法都大可不必。扫厕所和写小说都是单调的、重复的、高强度的劳作,如同世间任何一份工作。
工作并不迷人,它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令人暴躁、疲乏的。但对于我们普通人,它也是我们唯一抓得住的锚。无论生活被掀起了多大风浪,只要投身工作,自我也就不会被掀翻。
令你痛苦的,只是你觉得工作没有回报你想要的,而不是工作本身。事实上,绝大多数工作都能给予我们需要的。
其次,诚实面对自己,尤其是要诚实面对自己的缺陷与无能。不,不用试着去改正它们,消灭它们。接受它们,与它们长期共存就好。人无完人,我们这一生必须学会心残志坚。

当代商业话术极力营造出一种“生而为人,无所不能”的假象,告诉我们只要努力,就能成为任何我们想成为的人。
而真相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通过努力,只能掌握一个熟悉工种,爱一些力所能及的人,过一种总有缺失的人生。
可这并不可怜。
若你认真体会,你便发现:阳光雨露新鲜空气带来的体感,认真吃下食物带来的喜悦,与人交流被人懂得爱与被爱带来的温暖,保持工作自给自足带来的安全感……这些感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它们是平等的,充足的。
我尤其喜欢《完美的日子》片尾那个两分多钟的长镜头。
男主角坐在车里,扶着方向盘,似乎在看着前方,又似乎在看着更遥远的过去,伴随着《Feeling Good》的旋律,他从扬起嘴角到红了眼眶,一双被皱纹拥抱的眼底,风霜散去,有星辰坠落。
这是个有故事的人。更厉害的是,在这没有语言的120秒里,他抓住了我们的心,带着我们沉浸下去,思考自己的半生故事,一时间,心随境转,豁然开朗(难怪男演员役所广司凭此一角加冕戛纳影帝)。

歌词时而隐约,时而真切:It's a new dawn,It's a new day,It's a new life。
老顽童黄永玉曾经说过:过日子就是平平常常,有时候有意思,有时候很没意思,不要成天到晚地找意义。
他又说,想做快乐人,有个不怎么有出息的前提: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打算立志对世界有什么贡献。
电影里的平山,现实中的你我,大抵都是可以快乐的——
普通的工作,简单的热爱。
以最大的热诚关注当下,用平和的心态从无聊无用中发现小确幸。
不焦虑于遥远的未来,不受困于外界的评价。
跟往事与自我试着和解,和解不了就放到一边,不再反复咀嚼失败与痛苦。
尊重真实的、不完美的、对许多事都无能为力的自己。接纳他,拥抱他。
有事做,有闲暇。在度过人生,也在享受人生。所谓完美的日子,不过如此。
内心不纠结,就是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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