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今天在网上刷到一张图,挺逗。
图上有个老太太深夜在电脑上玩消消乐,还不愿意开灯。
底下是孙女的配文,我奶今年82岁,离开电脑和手机就焦虑,7个消消乐账号每个玩到一千关,离不开直播短视频。
直到点开相关词条,我突然发现,中老年人的网瘾比年轻人的恐怖多了——
中老年人有钱有闲,他们不但控制着家中所有积蓄,还没人约束。
有数据显示,有一半中老年人每天在短视频和直播中花掉半天时间,不少孩子在网上问,“我们该怎么拯救网瘾父母?”
民警蒋述告诉我,对于警察来说,给成年人戒网瘾比戒毒更难。
他曾遇到一起案子,有个中年男人为看一场直播,能跟毒瘾发作一样把铁手铐砸出坑。
他还会对阻止的人挥起拳头——哪怕对方是警察。
我被榜一大哥一拳撂倒了,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十字路口。
晚高峰的车辆、行人、交警队的哥们和几个搞直播的网红,都目睹了我这狼狈的瞬间。
从警多年,以我的身手是万万不可能被酒鬼揍的。好巧不巧,那天遇到的人是卫锋。
卫锋原先是派出所门口的老住户,两年前认识的熟人了。当时他喝得烂醉骑车逆行,我叫住他:“甭骑了,一会下高峰顺道送你一截。”
“对了,交警还得给你个处罚。”我转身想拿警本子,眼神才离开那么几秒,他的拳头就闯进了我的余光,冲着脸劈了过来。
等我回过神,眼前已经全是他喝得红扑扑的脸,一个平平无奇的五十岁中年男人的脸。
他嘶吼着,咆哮着,拼了命地对我喊:“还我老婆命来!”
下一秒,卫锋被交警一个抱摔制服,塞进警车。
我起身,赶紧看那几个直播查酒驾的网红走了没有。要是被直播出去,至少能上本地热搜。而我,恐怕得再换个单位,甚至换个地球当警察了。
自从调去巡警,日子无聊了很多。每天要么在岗亭值班,要么和交警联勤站高峰。偶尔遇到原来的社区居民,他们纷纷开我玩笑,“蒋所这下变成交警安欣了!以后你就叫蒋欣吧!”
电视剧里,安欣是个苦大仇深的警察,我不一样。
我属于站着高峰查着车,时刻被人拍直播,突然就被撂倒了。
交警哥们拉着那台酒驾电瓶车回了队里,办案队的兄弟们把卫锋拉回了案管中心。我到稍远些的中医院写病历,祈祷少碰见几个熟人。我脸上除了个红印其实没啥事,一共就花了五块钱,三块五挂号,一块五买冰袋。
袭警发生后,基本不需要当事民警操心。一是得回避;二是现在有维权办了,案管中心流水化作业直接刑拘。
我从医院出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会会卫锋。毕竟这次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口口声声说是我害死了他老婆。领导一看到我出现,马上拦下我要求回避。
“我就进去看看他,绝不参与办案!”
确认我没有冲动上头,领导也就同意了。
我刚解锁中心大门,就听到一连串骂声,离得越近听得越清楚。不用猜都知道,卫锋对我的仇恨有多大。问话的那俩哥们也懒得管,静静等卫锋撒完酒疯。
二号讯问室里,卫锋还是那副熟悉的瘪犊子样。这可不是我骂他,而是他的形象简直到了不修边幅的最高境界。
外面套一件表面斑驳到看不出样式的人造皮衣,扣子用鞋带系着,此时已经被解下来了。里面是一件从军绿色穿到发白然后再穿到污绿色的薄棉袄,裤子的大前门敞着,皮带是不存在的,也用一根鞋带系着,进中心后自然也被抽了。
卫锋小绿豆眼,凌乱但不剩多少的自来卷头发,加上常年干体力活导致的轻微驼背,周围的小孩子都戏称他为“龟丞相”。
卫锋看到我进屋,“血债血偿!杀妻之仇不共戴天!”都喊破音了。
“蒋所,实在是拦不住……”办案小兄弟很不好意思。
“没事。”我随口答应着,顺便拿起卫锋留在桌上的手机。
“操!放开我!我他妈和你一起死!”卫锋看我拿他的手机,更疯了。
我再在这屋呆下去,卫锋就得变成“卫疯”,声感警报器都被他吼亮了,已经严重影响到其他讯问室的工作。
同事们请我出去,顺便让我给自己谈一份笔录把手印按好。
我注意到,卫锋的涉案物品有四件:白塑料梳子、钱包、手机、绿色的火化证。
证上的人是跟了他三十多年的老婆,好好的大活人前几天刚变成这个小绿本。
前年过年,我和平时一样在所里值班,也就是那会儿,我卷进了卫锋家的纷纷扰扰。
我最先认识的,是他的女儿卫央。卫央当时十七岁,上高二。大过年的来所里报案说遭遇了电信诈骗,被骗几十万。
电诈警情是万万不能大意的,得赶紧止付受案。淮南人口300多万,仅2023年追回的电信网络诈骗资金就有3203万,最小的受害者仅6岁,最大的90岁。其实只要及时报案,钱是能追回来的。
但我问卫央哪来这么多钱,她却改口说父亲在网上被女人骗走了几十万。
“裸聊?杀猪盘?”
卫央说大概都像,但又说不出细节,我都被她绕糊涂了。
讯问未成年人得监护人在场,更何况被骗的是卫锋。“你不是当事人,让卫锋带着转账银行卡赶紧来吧,我给他联系96110做止付。”
“你们警察就是这样踢皮球的?啥都不管还要你干啥?我爸在矿上下井他能来得了还要我来报案干啥?”
“你这姑娘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我被这莫名其妙的谴责搞得一头雾水。
所长听到楼下的动静,把我轰走,然后轻声细语地问卫央情况。好家伙,我看他哄孩子都没这么温柔过。
我在隔壁屋屁股还没坐热,就看到卫央气呼呼地走出派出所,临走前还仔细记下了墙上贴的公安部举报电话12389。
我和所长相视苦笑,明天肯定得去局领导面前挨批。
第二天一早,我俩就被督察叫去说明情况了。我用督察的座机当场联系卫锋,结果对面直接挂机,等第二次打过去才接。看这谨慎样,似乎不像容易被骗的人。
等我报了单位和警号,电话那边才传来卫锋颤抖的声音:“有什么事吗警官?”
我客客气气地把昨天的事情讲了一遍。卫锋慌张地解释:“她还是个小屁孩啥都不懂!”
他的声音大且急促,用土话说就像“破锅煮屎”,咕嘟咕嘟一股脑全倒出来了。
他不停地帮闺女道歉,解释自己没有被骗。陌生电话都不轻易接,平时除了看直播,基本不摆弄手机。
这通电话把督察弄得有点下不来台,但是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卫央闹这出,根源在她老爸卫锋身上。
我找了网安的兄弟们调查卫锋的流水和网络账号,结果下来我是直呼好家伙!
卫锋一年打赏出去的钱足有几十万,他闺女还真不是胡说。
我们所时常会碰到追讨直播打赏的情况,多数是家长拎着熊孩子来报案。每个月都得冒出几个小学生私自拿家长的手机,给主播刷礼物,争当直播间的榜一大哥。
这次倒是特殊,熊孩子反过来给家长报案了。
可卫锋是五十好几的成年人,花自己的钱打赏主播,是正常的消费行为。
按理说,警察完全可以不管。
“谢谢榜一‘风一般的锋哥’!”
站在卫锋家的红色双开大铁门前,我立起的汗毛差点把好几层的冬执勤服戳个大洞。
老城区这种一楼带院子的房子,一般都会养狗或鹅看家护院,卫锋家没有熟悉的狗叫,闯进耳朵的是能把人嗲死的主播撒娇声。
我估计应该只有卫锋在家,反正我没见过能在老婆女儿面前大大方方看性感主播的人。
他老婆平时在超市当收银员,早九晚九中午回家吃饭。大女儿在外地工作,房子是卫锋出钱买的。小女儿卫央成绩不错,来年上了大学,卫锋两口子作为家长就算快熬出头了。
冲着卫央就快高考了,卫锋这事儿我也不能彻底不管。
因沉迷直播酿成的家庭血案,我们所近三年至少接过两起。24年1月底还出了个“意外殉情”的案子,起因是男的对妻子,对生活现状不满,天天沉迷直播逃避现实。
后来也懒得吵架了,干脆自己搬出去租房,整日活在网上。期间偶遇了个同样在逃避家庭的女的,俩人同居,搭伴看手机。
冬天烧炭取暖,一氧化碳中毒,都死了。如此结束一生,荒唐又可怜。
所长发过话,“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手里没事,尽量多管管”。
“挺逍遥啊你。”我在门口等了十几秒,卫锋才注意到家里来人了。原本笑得快消失了的绿豆眼,露出了惶恐,冷汗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我就这点爱好。”卫锋知道我为什么过来。
我是带着一肚子疑问来见这位榜一大哥的,来到他家反倒疑问更多了。
比如卫锋脚边的盘子,里面是两块钱一斤的腌大头菜,一块钱两个的大馍。
榜一大哥就吃这个。我猜被卫锋供养的主播肯定不知道。
卫锋家挺整洁的,家具、古风拉门、窗台收拾得齐齐整整,白色调为主,干净得有些亮眼。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卫锋。他邋遢得有些寒酸,手机里有个美女在扭来扭去。
因为不是案件,我自来熟地拉了个凳子想跟卫锋聊聊。他进里屋倒腾半天才出来,拿出一包没开封的中华拆开散烟。他自己抽的烟我刚进门就看到了,是手机旁那包六块钱的黄山。
他和我说着话,眼睛还在瞟手机上的美女。虽然我不看直播,但是认识屏幕里的正是某平台的知名美女主播。
现在是直播时代了,几乎每个月都有出圈的主播。他们上热搜,上新闻,被讨论,被羡慕、嫉妒、爱、恨……
网络上的生活和人们现实中的生活,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重叠。只是我面前这位,在直播间里的气派和现实中的形象,反差巨大。
我算是能说的警察,但是让我去劝一个人离开直播间,反而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了。
派出所经常遇到这种太小、太简单又太复杂的警情。两口子因为一方沉迷直播,大打出手或离家出走;小孩偷了父母一年的工资,为了在游戏和直播间里称王称霸;粉丝骂战升级,互相报警说对方寻衅滋事……
我们觉得荒唐可笑的事情,在人家心里,可能有着天大的意义。
“警官你也喜欢她啊!”卫锋察觉到我在看他的手机,瞬间露出了一副男人都懂的表情。
这时,主播因为她的“锋哥”半天都没有回应,正在嗲死人地呼唤他。
“这样吧,我让家妻给你唱首歌!”
卫锋这句话,直接把我CPU干烧了。我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给他手机点了锁屏。
没了夹子音的干扰,我脑子正常了不少,开始问他最关键的问题:打赏的钱是哪来的。
我从网安和反诈那里调了卫锋的流水,他去年每月的支出少则三万,多的时候要小十万。我知道他的单位效益不错,新矿的采掘一线,只要不休班猛干,卫锋一个月两万工资不成问题。
可即使他拿着高工资,还是覆盖不掉打赏的花销。不够的钱,卫锋是从哪搞的?
面对我板着脸的质问,卫锋先是看了看明明没人的里屋,然后让我不要声张。
“几十万能抱得美人归,要你你愿意不?”
他这一反问,把我CPU干烧了第二次。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反驳。
我看明白了,在卫锋家谈不出什么效果。等会儿他老婆中午下班回来,他更要满嘴歪理邪说了。
既然本人确定没被诈骗,为了回复他女儿给我和所长的投诉,我决定和卫锋换个地方聊。
“你跟我回所里谈个笔录吧。”
卫锋不可能讲真话,我了解他这种人。
我学生时代的两个好哥们,都遇到了类似的人。妻子在家除了看孩子就是看各种仙侠剧,然后追主角的直播。我那俩哥们天天在外面跑体力活,回家热菜没一口,孩子玩具撒了一地,而自家那位正躺在沙发磕直播CP。
因为家属沉迷直播,他们离婚了。这俩人日日借酒消愁,导致我现在夜里出警还经常能在路上捡到他们。
我在中间调解了不少次,人家听烦了就说我向着男方,然后把我们赶出大门。离谱的是,我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十几年感情加友情竟然说离就离,说逐客就逐客。
如果真的能把原因归结到沉迷直播,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事情反倒简单了。就按戒毒的方法处理,循序渐进安全高效。
可偏偏这些个伦理大剧,问题都出在人与人的关系上,都出在每个人内心的渴望中。
心病最难治。
也许,换到派出所的环境,离开让卫锋“犯病”的环境,我们能更好地交流。
卫锋在直播间出手那么阔绰,八成在外面债台高筑。不管,这家得玩完。
我和同事早就商量好,无论如何要把卫锋从虚拟拽回现实。我故意把问话节奏放得很慢,给他泡茶、抽烟。慢慢聊,从他出生那天开始聊都行。
半天没再次打开直播间,卫锋有些着急了。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些年花到直播间的钱打了水漂,开始低头沉默。
这间讯问室是我特意挑的,我们放电脑的办公桌前面是一整块监控大屏,卫锋可以清楚地在屏幕上看见自己,好像一块镜子似的。我知道这么做有些残忍,但是不把卫锋拉出来,后面的结果更残忍。
“我知道这样子不好,要怪只能怪疫情。”卫锋被我聊词穷了,憋出来这么一句。
去年以来,抓过的盗窃的、诈骗的、抢劫的各路大神,经常用疫情当借口。营造自己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的凄惨。
卫锋的工作环境我是了解的。矿区远在几十公里外,坐车得一个多小时,拉到井下再坐矿车才能到一线。疫情期间,动不动就是上万个大男人封在单位,确实受不了。
用卫锋的话说,“遇到母耗子都觉得像个美女”。
年轻工人还好,下班就玩手机,看直播打游戏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卫锋这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玩不来手机,打牌又因为单位怕他们拿工资赌博,被禁止了。
卫锋在宿舍瞎逛,看到一个刚上班的小伙子对着美女主播傻笑,就凑过脑袋看热闹。
屏幕对面的美女能陪小伙子聊天,跟微信视频一样,卫锋瞬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送了两包烟给小伙子,也要学着玩。从下载APP,到网银充值,再到加粉丝团、PK、冲榜一……
这真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卫锋性情大变。
这是家人与他重聚后最大的感受和疑惑。在矿上住了八个月,仿佛换了一种人生。
卫锋严格来说并不属于派出所门口那一众老住户。他和妻子的老家在皖北农村世代务农,直到这边煤矿急需工人,才走出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农田。
人生前半段,他在农田和家之间往返;人生后半段,他在矿区和家之间往返。
矿上喜欢用卫锋这类人,朴实能干,每月满勤而且毫不吝惜体力。他们的工资基本都存回家里,自己不留钱,更不会去城里各路娱乐场所。
上班、下班,喝酒解乏,在浴池里泡热水澡,坐到几乎泡秃噜皮然后坐班车晕晕乎乎地回家睡觉。
没什么爱好,也舍不得拥有爱好。两点一线的生活可以过一辈子。
我们有时候开玩笑说淮南这边,“满地都是隐形富豪”。说的就是卫锋家这种,两口子吃一辈子苦,靠精打细算攒出来个家底的情况。
卫锋单位的效益不差,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一铲子一根黄鹤楼1916的水平”。
如果不出意外,卫锋退休能拿到五十多万的住房公积金和一次性奖金。照他吃馒头咸菜的花销水平,攒下的钱肯定相当丰厚。
只不过这种活法,属于只顾得上生存,却远远谈不上生活。
卫锋老婆是个特别节俭的人,我在派出所门口遇到过她中午下班回家,拎在手里的总是空心菜、辣椒、莲藕这些素菜。
卫锋平时除了留点烟酒钱,剩下的都留给家里。有一次我看到他老婆在街上数落他,嫌他太邋遢。卫锋无所谓,老婆孩子好就行。
我猜,卫锋自己可能都没想到,老婆、孩子、工作这些本来应该是牵挂的东西,仅仅过了八个月就被敲得粉碎。
这八个月,卫锋工资的大头都是他自己支配的。为了冲上榜一让美女唱歌跳舞,卫锋充钱的速度直线超越了挣钱的速度。
对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说,到了即将退休的年纪,他仿佛终于等到了迟来的,探索生活可能性的机会。
现在流行说“人生是旷野”,那么卫锋选择奔赴的方向,就是放下负重、放下牵挂,冲进虚拟世界纵情声色。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补偿。
一个人在田间地头,在矿井深处,终日低头在土里刨食。终究会想着,也许应该往天上飞飞。
不夸张地说,人们因为疫情的出现,更加适应网络生活了。在直播间上课、购物、娱乐、看病、找工作……那阵子,仿佛什么都在云上飘着,“云旅游”、“云会议”、“云展览”……
生活也跟着飘起来了。
生活在云上,人当然也飘起来了。
“你闺女马上高考了,总不能就这么和手机过日子吧?还真准备给闺女找个小妈?”
“倒也不是不行。”卫锋的回答让我彻底无语了。
我俩瞎吹了大概有两个小时,他一句劝都没听进去。按照我一贯好言难劝该死鬼的原则,接下来是不会管卫锋了。
约莫过了大半年,他女儿卫央又跑来所里。好死不死,那天还是我值班。
我算是和这家人杠上了。
卫央说妈妈前几个月查出肝癌,怕是熬不了多久了,但卫锋还是老样子。
家里几个兄弟姐妹开会商量看病,身为丈夫的卫锋一言不发。心思就不在现实生活里。
这大半年,他把存款花得精光,自己的医保都套了个干净。
公积金倒是没敢动,说以后给女儿做嫁妆。
卫锋老婆我经常能看到,人瘦瘦小小的,脸色黄得像个柚子。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农村妇女,除了一个人抹眼泪,指望熬到把闺女带大,基本上啥都是自己忍着。
卫央除了来所里告状,还找了叔叔伯伯帮忙。几个叔伯以家庭聚会的名义请来卫锋,痛打了他一顿,逼他写保证书,交出智能手机改用老年机。
治病的钱是大家凑的,经过这么一闹腾,谁都以为卫锋改好了。但是他又买了一部手机,瘾就是这么大。
然而卫锋的老婆,可能真快不行了。卫央说她连话都不太能说了,就在医院的病床上吊着命。
“就这样了你爸还不管?”
“他算什么东西!还我爸!”卫央气哭了,说卫锋今天倒是请假了,在病床前看着直播喝着酒,礼物没少冲,喝多了还拿着主播的照片问她,“后妈漂不漂亮”。
卫锋打了女儿一耳光,说马上主播要直播PK,“要滚现在滚远点”。
不止是我,同班的兄弟们听完都气得沸腾,今天无论怎么样都得收拾卫锋一顿,“太不是东西”。
我没有说话,大家都知道我不吭声的时候最可怕,也因为是带班领导,他们骂完都在等我意见。
我看着卫央脸上的五个手指头印说:“他喜欢打人那就拘了呗,谁我都抓过,还真没抓过榜一大哥。”
我们是在医院的花坛里找到卫锋的。他正喝着酒看着直播,好不快活。那表情,跟我第一次在他家看到的一模一样。
“卫锋,你涉嫌殴打他人。跟我回去一趟吧。”
卫锋马上给手机锁屏,酒瓶也“咣当”一声踢倒了。他倒是很快就恢复了冷静,说这都是家务事,让我别听小孩的。
我手一挥,身后几个兄弟直接把他架走。
我是故意卡着直播的点去抓卫锋的,他说晚上的PK重要,我倒要看看到底是直播重要,还是老婆孩子重要。
到了派出所,卫锋满脸堆笑:“我这还有点事要处理,蒋所咱明天再谈行不,我随叫随到。”
“传唤证签了,8个小时。”我不打算和卫锋好好说了。
“你成心耍我是吧!”卫锋黑着脸,一改唯唯诺诺的样子。
我在办案大屏幕上看着他那个接近正圆形的脸和小绿豆眼。说得搞笑些,卫锋生气的样子就像个烤糊的烧饼。
“你搞清楚,你现在是违法嫌疑人。”说完,我用卫央提供的密码,解开了卫锋的手机。
手机背景是卫锋和主播直播连线的合影截图。卫锋给自己弄了一套猪八戒的戏服,还戴着猪脸面具,不知道对面的主播是他第几任“家妻”。
卫锋看我发现了他的秘密,马上要站起来夺手机。可惜他被固定在铁椅子上,只能把手铐砸得哐哐响。
我跟卫锋已经撕破脸了,如果这次不给他彻底拉回来,让卫锋自己认错,这个梁子基本没法解。
我也不避讳了,直接打开他的微信。虽然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卫锋的微信给彻底雷到了。
置顶的好友都是主播,他给主播们封了一后四妃!什么“卫皇后”、“珍妃”、“丽美人”……随便点开一个聊天记录,基本都在凌晨时分,一千两千地转账消息夹杂着甜言蜜语,红扑扑一屏幕。
卫锋就是靠着一笔笔转账,给自己的帝王体验卡延续时限。
对面的卫锋嚎叫着要出去,比我见过的犯毒瘾的老鬼还要凶。笔录肯定没法问了,我把他的手机调成常亮,把“猪八戒背媳妇”的图正对着他,看着他继续闹。
因为吵得太凶,所里的人纷纷来办案区看情况。此时除了我还能保持镇定,旁边的人都悄咪咪建议我赶紧放人。
以往我在讯问室里,问的是具体事件的真相。但这次,我要的是卫锋心里的真相。撕破幻觉,把他那颗麻木的心剖出来!
然而没僵持多久,卫央的电话让我不得不放掉卫锋。那头卫央在嗷嗷大哭,隐约还能听到医生在劝她。
卫锋的老婆,进抢救室了。
听到手机里传来女儿炸裂的哭声,卫锋已经紫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色,张着大骂的嘴也忘了收。我俩一时间都没了声音,好几秒后才同时反应过来。
卫锋不住地道歉,我赶紧给他解开手铐和椅子。等他走后,我们收拾办案区时才发现坚固无比的玫瑰金手铐,已经被卫锋砸出了核桃表面一样的麻点。
卫锋砸不开手铐,但是自己的家,却是真的散了。
卫锋没赶上见妻子最后一面。
所有人都清楚,他的老婆是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病痛走的。
办丧事那几天,卫锋的哥哥嫂子们想起来这茬就打卫锋一顿,手机也给他摔了。卫锋在灵棚跪了两天,但是据邻居说就算是守灵,他还会借别人手机,也不知道联系谁。
卫锋的家人都没怪我们所,但卫锋把没见到老婆最后一面的怒火,全撒在了我身上,喝多了会冲着所里指桑骂槐地骂几句街。
八卦总是传得特别快,卫锋“榜一大哥”的身份变成了街坊们调侃的对象。说他花了小百来万都没贴身,最后去不成青楼还怨捕快。卫锋活成了一条街的笑话。
这种街头巷尾的八卦来得快去得更快,没过多久大家就会去关注下一个新闻。我换去了巡警岗位,本想着和卫锋的孽缘到此为止了,结果没几天就被卫锋在街头一拳搂倒。
犯下袭警罪,卫锋这次结结实实地背上了刑事案件。
等他酒醒得差不多,我又回到讯问室。看他手机背景照片还是那张“猪八戒背媳妇”,我知道他依然离不开“榜一大哥”的身份。
“我错了。”
听到卫锋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竟然觉得这一拳挨得不亏。
可惜认错来得太晚了。
我从卫锋大哥那里知道,卫锋患有严重的冠心病和心绞痛,曾经在井下晕倒,要不是发现及时人直接就没了。因为一年中连续发病两回,吓得他们领导不敢让卫锋下井。
不下井哪来钱供养自己那一后四妃?卫锋就这么带着烦闷,扛了一天又一天,直到酒后袭警。
因为病情较重,卫锋很快被取保。他的法律援助律师找过我,说他愿意赔点钱,让我写个谅解书放他一马。
我没要钱,让他给女儿存着。因为没造成啥后果,还有谅解书,卫锋有期徒刑半年就在看守所里服刑。
卫锋服刑那天是我送的。他想在进去前,最后和主播们说句话。说之前,他还用自己的白色塑料梳子划拉了几下所剩无几的自来卷。
“爱妃,大哥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可能半年之后再见吧。”他给五个都留了言,并没有期待得到回复。
这次事情给卫锋带来不少触动,他在家等候审判那两个月,主动和主播断了联系。头一礼拜,主播们还在给这个大哥嘘寒问暖,第二周干脆一句消息都没有了。
“还好没出现红色感叹号。”卫锋是笑着进的看守所。
卫锋的手机关机后,一直在我这保存。他说不太敢交给闺女,怕她和那些主播们对骂起冲突。
卫央已经考去了省里的211,卫锋的牵挂又少了一个。可是如今他的家,女主人不在了,男主人得服刑,大女儿常年在外地。卫央放假回家,都没个给她开门的人。
卫锋进去后,房子长时间没人住,我帮他确认过家门有没有锁好。上一次我去他家,他老婆还活着,家里干净得亮眼。现在则脏乱了许多,没有曾经那些带着生活痕迹的光亮了。
服刑结束,他第一时间来所里报道,得知我已经去了特巡警,急匆匆赶去我的新单位。
卫锋干净了不少,穿着一身旧的灰色运动服。他把释放证明往我桌上一扔,几乎是抢一般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这手机开机可忒慢了,屏幕动画闪了半天就是看不到界面,卫锋急得直抖腿。终于打开微信,置顶前五个联系人没有任何一条回复,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还试试有没有红色感叹号不?”
卫锋没有回答我。他举起梳子刚想往头上放,又把梳子放回口袋,拿着手机沉默出门。
我以为终于把他送走了,刚到门口他回头问:“我这样还能开出无犯罪记录证明吗?”
“不能。以后有啥打算不?”
“打工去也,反正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卫锋捏着戏腔回答。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把自己的释放证明书留在了我桌上。
我听得出来,这腔调是他和老婆在淮北老家听的说唱大鼓。
大概,卫锋飘在云上的日子,真结束了。
去年有个网络流行梗叫“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我发现这个梗玩着玩着,大家就动了真情了。
这个梗中经常被提到的例子,就有和卫锋同为安徽人的“疯狂小杨哥”兄弟。
几乎在同一时期,他们的命运都因直播而改变。不同的地方就不用我细说了,一个成为了时代的宠儿,一个则被时代的风吹得晕头转向。
曾经,我们都因大环境的变化,不得不生活在互联网上,通过一个个直播间,寻找人与人,人与现实的联系,获得些许慰藉。
如今直播已经融入现实生活,蒋述习惯了在直播镜头前查酒驾,他所在的淮南还搞起了电商直播大赛促进经济发展。
命运的齿轮从来都不是突然启动的。
它只会连绵不断地为我们提供一个向前的动力,至于要转去哪个方向,得靠自己来决定。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老腰花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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