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时候,一位朋友终于把一直独居的母亲接到了北京。
整个过程着实不易。
几年前,她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人肉眼可见地泄了大半的精气神。吃饭开始凑活,常常是一个馒头一个菜,就能对付一天;对很多从前喜欢的活动统统失去兴趣,成日闭门不出;手机成瘾,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刷短视频,找网络神医求医问药,买了一堆成分只是淀粉和麦芽糊的保健品,堆满了老屋的客厅。
她工作很忙,每次回家都待不了几天,其中一半的时间还要收拾屋子,修理或更换坏掉的电器,扔掉过期的药品和食物……眼看着母亲的状态越来越颓丧,心里着急,请护工又不放心。于是,跟母亲商量干脆搬过来一起住。
起初,母亲有些犹豫,因为她当时跟公婆一起住,老两口一直负责接送孙女,照顾饮食。虽然家里还有空房间,但三个老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总是有点别扭。
后来,公公婆婆也很通情达理,主动提出在同一个小区租个近点的房子,他们搬出去,依然可以照顾孙女,也能让亲家住得安心。
人到中年,和母亲重新住到一起,很多生活习惯已经大不相同,也有很多小细节,依然温暖。
因为感冒引发咽炎,她咳嗽个不停,有天清晨,起来找药吃的时候,发现厨房亮着灯,走近一看,原来是母亲正耐心地用小火给她做红糖炒姜。
她心里很暖,但嘴上还是带着点嗔怪地说:干嘛做这个?你要好好休息呀,天都还没亮呢,我找点药吃就行了。
本以为会听到几句唠叨,谁知母亲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这个比药有用,真的。
她一时没有意会,仍是推辞:太麻烦了,下次别做了。‍‍‍‍‍‍‍
没想到,母亲竟然带着点歉意,说:你不让我做点事,我过意不去。
她有点意外,又有点懵,才发觉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母亲仍把自己当作需要小心翼翼的客人。
在那个晨光未破的清晨,厨房里炉火摇晃,她看着母亲略微佝偻的背影,听着一个老人对迟暮的恐惧与沮丧——“我已经老得没什么用了,找不到菜市场,总担心出门迷路,稍微快点的语速我就听不懂人家在说什么……如果我能接送孙女,带她去辅导班,陪着她学钢琴,帮你们做点家务,那么我就是有用的,有用的老人才能得到赡养和照顾……”
有时聊着聊着,母亲会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我肯定是要和你爸爸葬在一起的。你不用总是来看,带花就很好,不要烧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感觉得到,越来越失去逻辑、絮絮叨叨的母亲,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她,需要得到她的倾听和安慰,鼓励与认可。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心里有些闷闷的钝痛。
这钝痛对于中年人来说,很熟悉。
我们当然知道现阶段父母最需要的是陪伴,但少有人能在这一题上拿到及格分。
大多数时候,都是有心无力。
我们的父母,年轻时大都没有在真正意义上享受过生活,不过是被生存的洪流推着向前;老了以后,也习惯于在操心下一代的生活中,感受自己的存在。于是,如今两个独生子女对应四个老人,最终一定是更健康、更年轻或者掌握了更多技能(比如会开车,会做饭,可以接送孩子)的老人,得以和小家庭生活在一起,互撑互助。
老人是可怜的,孩子是无辜的,唯有夹在中间的中年人是“可恨”的。
可恨在哪里呢?可恨的是,无法兼顾的我们,在父母与子女之间总是很容易就做了选择——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对孩子的陪伴上(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一方的工作),将家庭中更多的财富投资于孩子的成长。至于老人,我们只能祈祷他们尽可能的健康、平安,因为那意味着,我们可以暂时不用分心到他们身上。
所以很多中年人都说,到了这个岁数,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深夜老家打来电话。最怕打扰子女的父母,突然不顾一切要联系上你,你凭直觉想一想,能是因为什么事?‍‍‍‍‍‍‍‍‍‍‍‍‍‍‍‍‍
最近还听到一个故事。
一对50多岁的夫妻,一起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父母,短短一年时间,双双患上了抑郁症。
起初,身边人都劝他们将老人送去专门的关怀机构,他们也的确精挑细选了一家看起来干净又温馨的疗养院,护工们每天会把老人在疗养院的一些片段发给夫妻俩看,大都是安静吃饭,锻炼,或者浇花弄草的视频,的确让人安心。
然而,入住不到一个月,夫妻俩就把老人领回了家。
原因是一则偶然看到的朋友圈——这家疗养院的某工作人员某天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则“搞笑”视频:画面里是一些表情茫然的老人,被工作人员打扮得花里胡哨还化了很可笑的妆(额头上点一个大红点),大意是老小孩过儿童节。
视频有很多人点赞,觉得好笑,因为那些被随意摆布的老人并不是自己的亲人。
当时当下,身为子女的愧疚,盖过了对未来的审慎思量。妻子只想着,一定要让父母最后的日子过得干净、体面。
接父母回家那天,扶着他们往外走,仿佛走廊也变得深长又昏暗,看着擦身而过的、行动缓慢目光呆滞的老人们,妻子自责地说:怎么今天才发现,这里是等死的地方啊。
但把父母接回家之后、同住的这一年,这对夫妇苦笑着总结了八个字:偶尔安慰,常常崩溃。
大小便失禁,突然爆发坏脾气,骂人,扔东西;稍有注意不到的时候就会乱吃东西,毫无安全意识地走进厨房开火空烧;半夜醒来非要出门,拉也拉不住,只能慌张地穿好衣服跟着追出去……以上种种,经年累月,反反复复。
妻子回忆起这段时光,则在长久的沉默、叹息之后,低低地说:我做了很多回同样的梦,梦里他们老两口在午睡的时候“走”了,平平静静,舒舒服服。
这句话,听来有些冷血,但对于有过照顾失智老人经历的人们来说,也许是藏在暗处最真实的心声。
人老了,有个词叫“风烛残年”。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前烛。烛火在风里,摇摇欲灭,勉力支撑它燃烧的,是谁呢?
不过是,以命续命罢了。
对于中年人的困境,我们以往聊了很多。
关于理想陨灭的,关于事业停滞的,关于情感挣扎的,说到底只需要自我消化,也最终都能自我消化。
唯独父母这一题,做起来太难了。
“你可以选择离开痛苦的爱情,你可以辞去不如意的工作,但你不能放弃他们——哪怕他们为你带来很大的痛苦和挫折。”
这是作家张曼娟写在《我辈中人》中的一段话。
一直独身的张曼娟在知天命的年纪,遭遇中年大考——父母接连重病,身为独生子女的她,必须一个人承担照顾双亲的责任,她不得不减少工作甚至辞去大学老师的教职。
生活失序、睡眠严重不足、体力透支、情绪崩溃……在这个漫长而煎熬的过程中,她深感中年人的力不从心,人生上半场努力营建的那个平静淡然的内心世界,逐渐坍塌。
“有过照顾经验的人都知道,最煎熬的部分并不是病痛,而是情绪,老人家年老体衰,感觉到死亡的威胁。于是性格中的阴鸷、贪婪、怨毒、恐惧、懊悔,占据了身心,也波及到身边的人。照顾者靠得最近,纠结最深,就像冲进火宅救火的人,被火舌席卷,遍体鳞伤。而我们思想底层的孝道伦理,让我们只能隐忍,偶尔透露了艰苦心情,又怕背负上不孝的罪名,照顾者于是缄默了。”

“我陪着父亲,坐在急诊室等病房,一张板凳,靠着墙,听着这张床的躁动,那张床的哀号,身旁的父亲时不时地问:天亮了吗?天亮了没?”
“没有,天还没亮,夜暗黑又漫长。”
中年,大概是人生最漫长的一个阶段了。
年轻时无债一身轻,做决定、做取舍,热血简单、轻而易举;到了中年,要思量、要平衡、要计划、要顾虑周全。责任成倍,琐事繁多,时间也因此被拉长了。
进入中年的标志,大概就是某一刻你突然发觉自己进入了一场困兽之斗。
孩子哭闹了、叛逆了,父母衰老了、病倒了,总之,一切开始力不从心。
我们开始时不时地对周遭一切感到抱歉,对孩子,对父母,对爱人,对自己。
我们开始承认有很多事做不到,做不好。
我们渐渐明白人生需要切肤之痛的取舍,也最终做了取舍。
我们沉默地接受父母的一切抱怨,更会因为父母的体谅而愧疚。
有时候难免会对自己产生汹涌的失望,但也学会了在崩溃中勉力自劝,变得冷静、硬起心肠、继续向前。
我们为人父母时,希望孩子聪明优秀,落落大方,耀眼又谦逊,那不过是我们对自己曾经的期待;我们为人子女时,希望父母不因迟暮而消极厌世,永远对生活保持旺盛的欲望与好奇,其实根本上是对自己未来的投射。
所以,换个角度想,中年人与父母相处的时光,每一天都是对老年的预习。
对疾病的态度,与自我的和解,直面死亡的勇气,很多很多。
最后几句话,写给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因为无论如何,我们终将经历同样的境遇——
对待父母,给予情感,永远比给予物质有用。
与父母的相处,不只是尽责,也是对过往的放下、对自我的修正。

会很吃力、会很辛苦、会想逃脱,但最终,你仍会发现,爱始终存在。
这个春节,请好好陪伴。
祝您与家人,安康,团圆。
插图来自艺术家Andrea Uc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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