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在过去5年里,天才曾记录过一类特殊案件,无论是否破案,关键词都是“遗憾”。
这就是寻亲案。
我们记录过被拐后靠自己逃脱的女孩,即使逃出来也无法回家;
也有女人失踪后回到家里,成了疯子;
今天故事的主角不太一样,她反而是儿童失踪案中的一个幸存者——
2017年8月,法医廖小刀遇到一个女孩,4岁那年,她的弟弟在她身旁消失了。
她因此被亲人责怪二十多年,听到她这些年的经历时,连法医廖小刀都心疼:“大人怎么能这么对待孩子?”
2021年8月,我在微信上收到王丽发过来的信息。
她先是询问我有没有她弟弟的线索,隔了一下,接着又告诉我,她父亲刚刚逝世,她很难过。
我其实明白她的意思,她不仅是为父亲逝世而难过,她更难过的是,自己没完成为父亲找回儿子的心愿。
弟弟失踪时只有两岁,而且就是在她身边失踪的。
这些年,王丽的爸爸检查出食道癌,渐渐变得心软,反复念叨起许久未曾提过的儿子的姓名。他匆匆忙忙一辈子,直到生命的末尾,发现年轻时丢失的儿子,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而王丽的妈妈更是从弟弟走丢的那一天开始,就整天说要找回儿子。
王丽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老两口弥补人生缺憾,可爸爸最终也没有等到团圆的时刻。
她在电话里哭着对我说,她是一个人参加爸爸的葬礼的,妈妈没有出席,弟弟走丢后,她的父母因此吵架离婚了。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她挂了电话,又发来一条语音:我怕我也等不到弟弟的消息。
我心里有点堵。
弟弟走丢,让这个女孩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亏欠爸妈。现在爸爸怀着悔恨离世,这种无形的压力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的一生都被弟弟的失踪案捆绑了。
我再一次打开数据库,翻查王嘉威失踪案的记录,又对比了一次。
和以往一样,没有弹出任何对比结果。
我打开微信里她的对话框,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只是给她拍摄一张比对结果为零的照片。
我第一次见到王丽,是在公安大楼的警卫室里。三十多岁,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圆脸大眼,稍微画了点淡妆,留着长发,她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和牛仔裤,和很多办公室职业女性一样带着职业笑容,很亲切。
门卫告诉我,她是来咨询寻亲的。
那年我接待过十几个寻亲者,有的想找回孩子,有的想找回亲生父母,甚至有八十多的老人,想寻回自己抗战时期走散的亲眷。
起初,我以为王丽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
王丽简单讲述了弟弟王嘉威失踪的经过。我告诉她,既然父母健在,那就让他们一起来采血,这样通过父母的基因信息,就可能匹配出孩子的基因信息。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的,我想想办法。”
既然想找孩子,父母过来采血还需要想什么办法?我问她,是不是父母年纪大不方便,她摇摇头没解释。
我看对方不愿多说,虽然心里有疑问,但是也没空再多问她两句。
毕竟那段时间几乎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忙的时候。
忙着破旧案,还“旧账。”
那是2017年,我们开始清理千禧年后未破的案件,我将破解悬而未决的案件换了个轻松的说法:还旧账。
旧账分两种,带血的命案和不带血的失踪案。
组织当然会希望我们先把命案给破了。于是我们疲于奔命,每天都被省厅督办、市局督办、领导交办的案件逼得焦头烂额。我只能一次次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案子摆在案头,再放进抽屉第一格,但是两处的空间总是有限,隔一阵子,就得把其中一些丢到档案室。没人跟进的案子只能在档案室吃灰。
而不带血的失踪案和寻亲案,那时候我能做的,只是查验全国系统里,有没出现此人的新信息。
万幸的是处理旧案的同一时间,杀人抢劫案越来越少发生,我这才有了点精力,真正去关注失踪事件。但也仅仅是关注案件而已,即使我发现了王丽话语里的不自然,也很难有空去追问背后的原因。
那天临走前,王丽问我,“有机会找到吗?”
我想起那年4月,我们刚刚帮助一名被拐卖三十多年的男人找回亲生父母。局里专程派警察陪同当事人去四川认亲,还举办过一个认亲仪式。
“不容易。”
我说,“但是不尝试,就一点机会都没有。”
从接触到她离开,我都没想过,自己往后会对这个家属了解到那么深,陪她在寻亲路上走了那么久。
一周后,王丽带着她妈妈来到公安局。
母女俩的气质不大相同。王丽和我说话时,脸上始终露出浅浅的微笑,而她妈妈总是习惯性皱起眉,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我一旦说错一个字,她就随时准备吵架。
她一开口,王丽就不敢吱声,即使刚见过一面,我也能感觉到这位母亲的强势。
她的弟弟叫王嘉威,在1994年失踪。
我再次核实了当年的失踪案经过,问母女俩,小孩身上有什么特征,王丽脱口而出:
“后背有一枚浅浅的胎记。”
大概她早就在心里琢磨过无数遍,找到后怎么确定对方就是自己的弟弟。
王丽拿出两张照片递给我。一张是王嘉威的单人照,一张是姐弟俩的合影。照片年代久远,塑封过,表面依然有细微折痕和磨损痕迹。
照片里的王丽戴着蝴蝶发卡,扶着步履蹒跚的弟弟,站在乡间小路上,姐弟俩都有双大眼睛,圆脸,眉目格外相像。
我看着两张老照片,表示拿手机翻拍一下就好。王丽解释说,她知道要交照片,提前翻洗了几套,这幅是原始照片,最清晰,先留在我这里。
我将两张照片塞进档案袋,瞬间感觉袋子都变得沉甸甸的。
其实当时,我只是想当然地将两张照片当成寻亲者的寄托,远远没有意识到,这些照片对于王丽本人,意味着什么。
那天,王丽的爸爸并没有出现。
我问王丽,她没来得及说话,妈妈就抢过话:“那家伙一点都不想找。”
王丽略带歉意低声解释:“我和我爸讲好了,他们俩有矛盾,不碰头为好。”
那时王丽和她爸爸还不在同一座城市,父女俩不常见面。
王丽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过来采血,爸爸竟说:
“怎么可能找得到。”
王丽罕见地发火了,几乎是吼着说:“采血都不来,肯定一点机会都没有。试都不肯试,当然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
电话对面沉默许久,爸爸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了。
怎么可能找得到——与其说是在糊弄别人,表现得漠不关心,不如说是在搪塞、欺骗自己。
其实在寻亲者当中,王丽爸爸这样的不算少数。为麻痹自己,很多人陷入颓丧、酗酒,甚至有些变为家暴者,亲手拆碎家庭。
但绝大多数人,都会接受孩子丢失,再也找不回的现实。只有接受这一点,他们的生活才能继续下去,否则将永远停留在寻找孩子的路上,就像《失孤》电影里的雷泽宽那样。
没过多久,王丽带着她爸爸来了。
王丽的爸爸身材高大,典型广东人样貌,颧骨隆起,眼眶凹陷,和王丽姐弟几乎一样的眉眼。他显得拘束而紧张,见到我忙道歉,陪笑,说麻烦我多跑几趟。
那是我唯一次见到王丽的爸爸。
后来我得知,因为王嘉威走失,王丽的父母离婚了,而她自幼在外婆家长大,当时还以为,这又是一个因为孩子走失,家庭离散的故事,但没想到,破碎的只有王丽的人生。
转过年,我们又成功为一对父母找回失散多年的孩子,本地的新闻媒体都报道了这个寻亲事件。
王丽发信息给我,询问是否有她弟弟的线索。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每当逢年过节,或者在电视、网络上看见轰动一时的寻亲新闻,就要问问我。
绝大多数找到我这里的寻亲者,都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做过一次基因检测,就回去等消息,不再询问事情的进展。
寻亲是他们生活中小小的期盼,找得到固然好,找不到,生活也要继续。
收到信息,我打开数据库,再手动比对一回,遗憾地是,每次比对结果都是零。
和王丽联系得多了,我渐渐与她熟悉起来。
她总是说,这样执着是因为母亲一次次地催促和唠叨,寻找弟弟是为完成母亲的心愿。
每当她看到新闻,得知有些被拐儿童遭受折磨,上街乞讨流浪,就觉得自己亏欠弟弟。倘若弟弟要遭受这样的磨难,那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察觉到她有一种负罪感,似乎弟弟的走失都是她的错,没等细问,她说:“我总是忍不住想,或许丢掉的是我更好,这样我就不用那么辛苦,每天被我妈念叨,不用整天听她哭。”
这些话让我觉得另有隐情,也对她的经历更加好奇,于是问起她的童年往事。
听完我隐约有一种感觉,王丽和她弟弟一样,也走丢了。
弟弟王嘉威走失那年,王丽还不到四岁,她陪着奶奶,还有两岁的弟弟,在广东韶关乐昌的一个菜市场卖鸡。
她对童年最早的记忆,就是弟弟丢了。其实王丽也不确定,还是她当年原本的记忆,还是后来在亲戚朋友的讲述中,她攫取出来组合出的片段。
当时因为什么事情,她和弟弟离开摊位。菜市场里摩肩接踵,走在身边的弟弟,忽然就不见了。
王丽号啕大哭着回到摊位,告诉奶奶,弟弟找不到了。
奶奶挥着巴掌,将怨恨与惶恐发泄到她身上。
四岁的王丽只是害怕挨打,并不理解这件事的可怕。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即将彻底走向破碎,而她即将走进一段寄人篱下的生活。
回家后,妈妈疯了般扑上去和奶奶厮打在一起。
这场架打了很久,王丽从厨房躲到客厅,又从客厅躲到卧室,最后钻进衣柜,抱着脑袋捂着耳朵。柜子里黑暗而安宁,外面是叮里咣啷的战场。直到妈妈砸碎所有锅碗瓢盆,捅烂每一扇窗户后,战争才暂时停火。
那时天色完全黑了,王丽饿得不行,才钻出衣柜,小心翼翼越过地上的瓷片,拉着妈妈的裤腿问:
“妈,几时食饭?”
妈妈抱起她,嘴里咒骂着,收拾东西,煮了晚饭。
王丽长大后,听父母说过,他俩相亲认识,婚后没多久就生了她和弟弟王嘉威,但王丽出生没过多久,爸爸就到外地打工去了,平时很少回家。
妈妈不止一回向王丽抱怨,一家人没有什么相聚的时光,爸爸在生娃的时候才回家。
为了和丈夫团聚,她一度想把王嘉威送到娘家养,然后自己带着王丽去找丈夫。
产生这样的想法还有另一个原因,妈妈和奶奶的关系很不好。爸爸打工挣的钱,奶奶攥在手里,给孩子买衣服、厨房添瓶醋都得伸手要钱,而奶奶又是吝啬的性子,这也不给买,那也不给花,婆媳俩常因为花钱挣得面红耳赤。
所以妈妈觉得,就算在外地打工,也胜过天天和奶奶吵架。
但是奶奶坚决不同意,宣称这样是不安分、不守妇道,送走孙子,更是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
妈妈说带不动两个娃,于是婆婆自告奋勇,称自己能带。
结果王嘉威就这样丢了。按照妈妈的计划,这个儿子本该被“丢”在娘家,没想到现在真的丢了。
下一个就该轮到王丽了。
关系僵到这种地步,妈妈怀疑奶奶提前和人串通,把王嘉威藏起来了。可是奶奶一屁股坐到地上,指着天赌咒,绝对没有藏起孩子。
信誓旦旦的姿态,没有软化妈妈的态度,两人的打斗越来越激烈,王丽不得不多次躲进衣柜。
父亲从外地赶回,不仅没有平息婆媳的争斗,反而火上浇油,最后这对年轻的夫妻操刀相向。
这一年,他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父母离婚后,王丽跟着妈妈生活。妈妈去广州打工,她就被送到外婆家。
只有五岁的王丽,失去父母的陪伴,在弟弟丢失的第二年,也被丢掉了。
王丽有五个舅舅,十几个同龄的表亲,她在其中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个。
她告诉我,外婆对她挺好,就是小时候没少挨揍。
为什么呢,我问。
我的童年就在奶奶身边度过。印象中老一辈都是“隔辈疼”,对孙辈格外溺爱,很少舍得真正动手。
结果王丽说,是我不好,我太调皮了。
有一年冬天,王丽穿袜子跑进野地玩。回家时满身污渍,袜子湿透沾满泥土,脚趾的位置冒出一个洞。
外婆操起烧火棍,朝她身上招呼。王丽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躲过烧火棍,她在前面滚,外婆在后面追,从厨房滚到院坝,又滚到马路中间。
回忆这段的时候,王丽的语气格外轻松,像是在描述《猫和老鼠》的剧情。
我在电话对面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哪有这样打孩子的,拿着烧火棍追着打,孩子一路滚到马路中间,这是王丽嘴里的“对她挺好”?
王丽说,吃饱穿暖就已经很好了啊。
后来,姥爷连哄带骗拽她回家。王丽以为这就完了,结果外婆说,再不听话像她弟弟一样,丢了她。
这句话比烧火棍更可怕,直接戳中了王丽心里最恐惧的事情,她一下子哭出来,哀求不要把她丢掉。
从殴打到吓唬,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11年。
没过多久,王丽的父母纷纷重组了家庭,还都有了新的孩子。
王丽想跟妈妈走,妈妈跟后爸住在宿舍,没能力养她;想跟爸爸过,爸爸起初说害怕妈妈过去闹,后来说刚生了弟弟妹妹,没时间照顾她。
尽管逢年过节,妈妈都会来看王丽,嘴上一直强调没有嫌弃她。但平时王丽只有在电话里才能听见妈妈的声音。
面对父母的说辞,王丽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大人总是有理的。
当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好像除了外婆家,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容身了。
十二岁那年,爸爸带礼物和玩具来外婆家看王丽,回去时恰好撞见妈妈,两人一言不合又操起刀,最后还是一个舅舅拉开了。
爸爸走后,妈妈怒气未消,拎着王丽的耳朵训斥,说她要那么喜欢爸爸就和他过,反正儿子丢了,不在乎再丢个女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王丽心里,妈妈和爸爸一样遥远,她不过是被他们抛弃的孩子。
记忆里模糊的弟弟,在妈妈的抱怨和呵斥中,像一弧阴影,笼罩在王丽童年的天空上。
那时,她开始忍不住怀疑,如果走丢的是她,或许就不用承受这些了吧。
2015年前后,两部以拐卖儿童为题材的电影《亲爱的》和《失孤》进入了大众视野。王丽的妈妈看到电影,沉寂多年念头浮现,便想让王丽寻找丢失多年的王嘉威。
每次逮到机会,她就和王丽念叨:“当初是你和你奶奶把他弄丢了,你不帮我找,谁帮我找?”
其实这些年,她向王丽的抱怨就没停过,经常说,如果王嘉威没走丢,她的人生就不会这样。
这些话串在一起,意思就是:我现在过成这样,都是因为王嘉威丢了,是你弄丢的,你有罪,帮我找回你弟弟,才能弥补你犯下的罪。
多年的反复灌输,让王丽自己都怀有一种负罪感,所以即使成年后的她,依然觉得住在外婆家“吃饱穿暖就已经很好”,被凑到马路上也是“因为我太调皮”。
王丽不是没有抵抗过。她总说,自己是叛逆的孩子,在家待不住,总想出去,觉得独自在外面好。
其实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没有一个完整温暖的家,所以对家没有留恋和期望。不管帮妈妈干多少农活,她始终是个粗心马虎,搞丢弟弟的姐姐,无论有什么成绩,也得不到半句夸奖。
十五岁那年,王丽初中毕业,便跟着几个同村的孩子,逃到东莞一家印花厂打工。
印花厂不大,只有几十个人,多都是和王丽一样年纪的童工。她们每天都在重复做一样工作,用200多度的高温热塑枪做塑料花。
没有防护措施,厂房里也没有空调,只有大风扇对着后背猛吹,手指烫伤都是家常便饭。
厂里吃的是粗茶淡饭,睡的是双层架子床,但王丽告诉我,她不觉得辛苦,那时候每月五百块工资,她能够买自己想要的衣服,能够和小伙伴一起逛夜市,吃宵夜。
她觉得那段时光是轻松快乐的,除了吃饱饭,还有工资拿,尤其是离家之后,再也没有人管束,不想听母亲唠叨时,可以挂掉电话。
童年时期的烦恼似乎随着长大成人,离开家,暂时埋藏了。
可是没过多久,宿命再次朝她招手。
2012年,王丽未婚生了一个女儿,婆婆不愿帮忙带这个没名分的孙女,于是告诉王丽,要帮带孩子,除非把孩子送到农村老家。
王丽绝不愿女儿过上和自己相似的童年,于是辞职做起家庭主妇。而王丽的妈妈兜兜转转,在外打工二十年,最后选择和王丽同一座城市落脚,两人住得近,便周末时常来看王丽和外孙女。
这并不是什么暖心的事情。妈妈嘴里经常夸耀她再婚后生的小女儿,一想到有什么累活要干,就会上门找到王丽。
直到妈妈涌起寻找儿子的念头,童年阴影又卷土重来。
然而这回,王丽终于找到一种能为自己“赎罪”的方法:
找到弟弟王嘉威。
王丽的父母基因检验完毕后,我将信息录进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系统。
现在检验失踪儿童父母的基因信息都是超过二十个位点,通常是进行“父-母-子”三联比对,只要三联比中就意味着肯定是他们的孩子。
但他们的信息入库之后,迟迟没有对中,我手工比对返回的结果也是零。
我怕数据有误,又重新复核检验了一遍两人的样本,结果还是一样。
我忽然想起王丽说过,她爸只有孩子出生时才回家,脑海中忍不住翻腾起一个想法:王嘉威不是亲生的?
我曾经接触过一个案子,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娶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妻子,生了一个小孩。
小孩在外地出生,出生证登记有误,上不了户口。
男人带孩子在其它机构做亲子鉴定,结果显示孩子不是他的,但男人一口咬定孩子就是他亲生,之所以鉴定结果不符合亲缘,因为他在鉴定前几年,出车祸,输过很多别人的血。
听上去荒谬,但男人很坚决,谁也说服不了他。
不符合亲缘,孩子就上不了户口,最后通过民政局,他找到我们。受理案件时,男人已经快八十岁了,小孩也已经十几岁,我给一家三口又复核了一遍基因,孩子和妈妈符合亲缘,和男人确实不符合亲缘。
既然老人一直坚信孩子就是亲生,我也不想进一步解释,硬生生拆散他们,只能在鉴定书里,删掉关于父亲的部分,最后结论里只写孩子和母亲符合亲缘。
我怕王嘉威也是这种极端情况,于是单独用王丽妈妈的信息比对,但是这种只有父母一边的比对方法,拿回来的数据量特别大,导出几万人的数据,我根本没有办法进一步分析。
2021年8月,我收到王丽发过来她父亲食道癌去世的消息。
从2017年到2021年,整整四年,王丽都没有放弃,依然和我保持联系。命案的死者不会催促,盗窃案的受害者不认识我,也不会像王丽一样,时不时地冒出来,询问我案件进展,我没有理由停下来歇息。
有些人生来就患有无法治愈的疾病,有的人天生就是残疾,他们和他们的家庭,一辈子可能都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一辈子都必须得背负起这样悲剧。
我当时遭遇着类似的事情,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到希望。卸不掉包袱,只能自己扛着前行。
我总想更努力的工作,以此忘记掉自己的无能。帮不了自己,但可以帮别人。也正是因为有王丽这样的人敦促我,我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用的。看着别人走出困境,也让我觉得生活没有那么绝望。
寻找亲人,虽然也像是顽疾,但总归是有希望。
可我还是没能成功帮她找回弟弟,似乎成功总是偶然,失败才是常态。
2021年年底,我代表省里参加了公安部组织的“团圆行动集中比对会战”,见证了《亲爱的》电影原型孙海洋寻回的传奇过程。会战的人像比对专家通过不懈努力,翻看了整整一周的照片后,将排名在几百名开外的孙海洋揪了出来。
在那间七八十平米的房间里,坐着七十多个和我一样来自全国各地的技术人员,在那间坐满人的电脑室里,从清晨到深夜,风扇的嗡嗡声从来没有停歇过。
我能感受到,很多人都和我一样,第一次拥有这么高的权限,拥有这么多比对研判工具,有这么多新的办法,去做团圆这件事情。所有人都狂热地投入到这个工作里,解决过去无力解决的难题。
每天都有成功的案子被大家传颂,我深受鼓舞。我们辖区这些年来总共只有四对寻亲的父母,只有王嘉威有照片。
我想,人像比对专家能做的活我也能做。
我把王丽妈妈单亲比对出的几万条数据,和所有年龄相近的人,将近千条数据,挨个进行人像比对,然后逐一排除,接着又求教人像比对专家,用王嘉威小时候的照片,和数据库中的照片进行了比对,就像我们手机进行人脸识别一样。
传统的人像比对,只能对成年人的照片进行分析。因为年龄变化会带来的脸型和五官变化,在人像比对环节,这是个天大的难题。
用这种婴幼儿照片在系统里初步比对后,会返回数以千计的照片。这些照片在比对软件看来,就是人群里和这个孩子长得像的照片,要从这上千张长得像的里面,找出正确目标,只能通过肉眼,一张一张再次判断。
每天我都能听到成功的欢呼,但哪怕我看到眼睛干涩,精神恍惚,也没能发现一个真正对中目标。
我重点关注的四个寻亲案子,都没能帮他们成功团圆。那次会战,我是耻辱的战败方。
在一个个看似简单的案情描述中,我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的痛苦和绝望,在会战结束前两天,我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悲伤和崩溃,一个人躲到楼道里掩面哭出来。
我的确帮助过一些人,但同时也深刻体会到自己的局限和无力。
对那些期望得到肯定答复的寻亲者,我只能无力地辩解,我尽力了。但是对于王丽,我真的很想努力给她带来一点希望。
说到底,催促我的不是长大成人后的王丽,而是她背后那个遭到遗弃的小女孩。
2023年11月28日那天早上,我冲好咖啡,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点开基因检测数据库。
在最新的比对信息里,我忽然看到熟悉的名字,王丽父母匹配中了一个叫做唐梓玮的男子。
他涉嫌酒后驾车被采集了DNA,系统里显示他是1992年7月18日出生的本地人。
在看到比对信息的时候,我基本已经确定,鱼终于撞进了渔网里,我捞到我想要的鱼的了。
这是一个有效比中。因为他们三个匹配的基因数目是21个位点,似然率达到了10的16次方,也就是说,全世界所有人里面,都不会有一个偶然对中。
只要不是登记人员张冠李戴,把本属于另一个人的血卡填成唐梓玮的信息,那么唐梓玮就是我想找的王嘉威。
没想到两年前,我在团圆行动会战时,用尽办法都找不到的目标,最后竟然以这种形式出现了。
上天就像是开了一个玩笑,我苦苦哀求没有回应,却随手把正确答案丢给我了。
我激动又忐忑,第二天把唐梓玮约到了派出所。
我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可能不是亲生的。
他显得格外吃惊,自己不是亲生的,这件事他甚至没有告诉过妻子,此刻却被一个陌生警察一语道破。
在王丽十二岁忍不住想,为什么丢的是弟弟而不是她的时候,上小学三年级的王嘉威终于按捺不住,第一次询问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养父母起初愤怒至极,问他哪里听来的谣传,最终拗不过他,只能承认他不是亲生,而是从远房亲戚那里报过来的,却执意不告诉他亲生父母的下落,怕他离家出走。
收养王嘉威的时候,养父母已经是十多岁,大女儿准备出嫁,二女儿在外地读大专。两人收养他的初衷,就是想有个孩子在身边,有人养老送终。
自从幼儿园时,王嘉威就不喜欢待在家里,或许是听到邻居的闲言碎语,或是偷听到养父母的对话,他仿佛知道那里不是他真正的家,总找各种借口待在外面。
养父母可不琢磨他的小心思,放学不回家就教训一顿,再不行就动手揍。
后来只要遭到打骂,王嘉威就离家出走,赌气说永远不回来,结果只是跑到同学家或者游戏厅玩到深夜,最后还是耷拉着脑袋,回家认错。
直到小学五年级,养父母再也没有耐心管教这位叛逆的少爷,于是将他送到珠海的文武学校。
在那所半封闭半军事化管理的学校,王嘉威像一个囚犯般生活了七年。
在那里,他唯一学到的是,假装沉稳和乖巧。
七年的封闭管教,让王嘉威与父母变得更疏离了。
养父母都是学医的,本是让他回来继承诊所,但王嘉威成绩不好,考不上医校,也不愿学医,几次吵闹、扮傻、软磨硬泡后,他如愿在广州一个民办大专,读了商科。
毕业后,王嘉威很快和同学相恋结婚,搬出养父母家。
他仍然定期回去看望养父母,只是最终没有活成养父母期望的样子,在这个新家里,他就像是一块多余的拼图,从另一副家庭大拼图里挖出来,硬塞进另一副家庭拼图里,不管怎样硬拼,也拼不整。
复核王嘉威的血样后,我告诉王丽,弟弟帮她找回来了。
电话对面,王丽沉默许久,声调突然拔高了几度:“真的吗?我真的要有一个弟弟了?”
第二天清早,王丽就带着妈妈来到公安局。
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反复问我是不是真的,会不会弄错了。
我告诉她,我们已经复核了这个人和她爸妈的信息,肯定没有错。接着拿出手机,给她看了王嘉威的照片,以及我们和他聊天时录下的视频。
王丽问我,姐弟俩长得像不像?
我和同事都觉得,王嘉威简直就是男版的王丽。
王丽告诉我,能够实现这件事,她觉得自己别无所求了。
按照常规流程,我们得在局里给他们安排一个认亲仪式,在认亲仪式上才能让两人才会碰头。
但是当王丽问我能不能把她弟弟微信给她的时候,我只是犹豫了两秒,就把王嘉威的微信推给了她。去特么的流程,去特么的规矩,王丽已经等待了二十年,等待这一天太久太苦了。
两天后,王丽背着妈妈,偷偷地和王嘉威见了面,两人聊起近况,在奶茶店里喝了奶茶,还拍了合影。
王丽给我发来合影,又问:“我们两个像吗?”
照片里姐弟俩喜笑颜开。我回了一个字:“像!”
那年十二月初,王丽的认亲仪式在局里举行。
我到门口接她进局里时,发现王丽和她妈妈,还有一个表姐三人一起,正在门口等着我。王丽特意化过妆,一手挽着手袋,一手拿着鲜花,一见面就要把花递给我。
我说不用急,一会拍照再递。
王丽的妈妈戴着一副大口罩,手里捏着锦旗,告诉我,不希望现在的老公看到新闻。我告诉她,我们没有请记者,也没有领导,公安局只有我和队长两人,其他就只是技术队里拍几张照片留档,她这才放心地摘掉口罩。
王嘉威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王丽和她妈妈都站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有人拍照,三个人都有些拘谨,没有人说话,王嘉威甚至坐到会议桌另一端,和王丽母女隔着两张椅子。
我和同事赶忙说,让他们挨着一起坐。王嘉威走过去,王丽站起来又坐下,三个人看着对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看有些冷场,我和同事对视了一下,说:“要不你们拥抱一下?”
三人站了起来,王嘉威主动张开手臂,王丽的妈妈红着眼睛,紧紧地抱住儿子,眼泪奔涌而出。
王丽拿出纸巾递给母亲,自己也忍不住流下眼泪,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解释她是很开心,这时候,王嘉威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和队长宣读了鉴定书,祝福他们一家团聚,希望以后好好相处,珍惜这难得的团聚和缘分。
最后大家拍了一张合影,我向王嘉威提议:“要不要和你姐姐单独拥抱一下?”
两人之前已经见过面,认亲仪式又抱头痛哭了一场。这时候王嘉威走过来,和王丽使劲拥抱在一起,这次两人都咧嘴大笑起来。
那是我见过王丽最放肆、最开怀的大笑。
两个月后,我又联系了王丽,和她聊起认亲后生活的变化。
她告诉我,感觉总能在弟弟身上找到爸爸的影子,但是王嘉威似乎还没有长大,不像他弟弟,倒像他儿子。现在,姐弟俩经常碰见,一起吃饭聊天。
对于王丽来说,缺憾的童年也许永远无法弥补,但是压在身上,担载半生的负罪感,终于消失了。
她再也不用心怀愧疚,不用觉得亏欠谁,能够打心眼里,正大光明地去追求“吃饱穿暖”之上的生活了。
看着王丽和弟弟团圆,迈向新的生活,我心里也感到一种满足。
寻亲工作仍在继续,部里的统一行动结束了,省里的专项还在开展,就算没有任何行动,我想直到我退休,柜子里依然会有陈年旧案,我依然会坚持下去。
就像王丽一样。多年没有结果,但她没有放弃,依然在不断追问我们案件的进展。
如果所有寻亲者都像她那样拥有坚定的信念,我们法医也绝对不会将她遗忘。所以,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们,如果您有朋友,或者朋友的亲人常年失踪失联,不妨再去公安机关碰碰进展。如果您是相关的志愿者,或者工作者,我想说有时候,一次手工比对,一次偶然采集,一点运气,也许就能让一个家庭团聚。
愿天下无拐,人们团圆。
廖小刀告诉我,起初他单纯想写一个寻亲故事,但写着写着,发现这个故事中更多是姐弟俩的成长遗憾。
弟弟走失后,家里也把王丽给丢了。
他们对王丽打骂苛责多年,当所有人都开始走向新生活,只有王丽仍被困在原地。
对于小刀来说,这次寻亲,除了是一位法医努力帮家属找回亲人,还有另一层意义——
一个负责任的成年人,尝试救赎一个被困住的女孩,把她从不该由她承担的愧疚和自责中拉出去。
小刀不想苛责这对失去孩子的父母,但他仍想提醒更多大人们:
任何一个孩子的到来,都不是为了给大人发泄情绪。
别把本该由大人承担的责任,放在孩子的肩上。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迪恩

插图:大五花
本篇1068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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