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铊中毒案”的受害者朱令上周五逝世了,结束了与魔鬼三十年的苦战。
不同于一般的热点事件,朱令案有太多的信息和解读维度,即便这么多天过去了,各种声音依然在网络上发酵。
很多人说,朱令案代表着这个世界巨大的不公和人性的“极恶”,但却从朱令的父母身上看到了人间最极致的爱和善意。
所以今天我想从另一个角度和大家聊一聊朱令的故事。
1
时间拉回12月22日22时59分,朱令被正式宣告死亡,医生把她身上的管子一根一根地拔下来,天使终于可以突破躯壳的束缚,路过人间,赶往天堂。
她的父亲吴承之从病房走出来,看着“穿戴整齐”的朱令,只是笑咪咪地说了句“还不错”,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朱令的额头,做了最后的告别。
母亲朱明新双手捧着女儿的脸,看了无数遍“最后一眼”,直到朱令的遗体送上了灵车。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掉一滴眼泪。北京的冬天彻骨地寒冷,她只是默默地问了一下灵车上的工作人员:“车上冷吗?”
他们脸上的透露出的平静安详仿佛并不是身处一个悲剧中,只是参与了一场演练无数次的暂别。
苦难的三十年,他们没有用来日复一日的积怨,而是用来一点点释怀,如一只蜗牛用柔软的身躯拖着笨重压抑的壳慢慢前行
网络上有大量怀念朱令的文章,但这一次,我想从生者的角度,再带着大家看一遍,在这场漫长的告别中,那被时间冲刷后的“善良、平静,豁达和释然”。
2
朱令的父母,吴承之和朱明新都曾是中国科技大学的优秀学生,毕业后分别进入国家地震局和中国远洋运输公司工作,升至高级工程师。
两人从神圣校园走入婚姻殿堂,生育两个聪明伶俐、才貌双全的女儿,前半生是妥妥的人生赢家、幸福蓝本。
天意难测,后半生两人却踉踉跄跄跌进死荫幽谷,陷入噬人沼泽。
大女儿吴今爱好芭蕾、钢琴,顺利考入北大,却在一次野外活动中意外坠崖身亡。小女儿朱令开朗活泼,爱好古琴,一路保送清华,不久却得了一种“怪病”。
从1994年11月起,朱令先出现头发脱落、腹痛、皮肤痛、呕吐等严重症状,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才有所好转。
1995年4月,康复后回归学校的朱令再度复发,这次病情十分严重,一直昏迷不起。
吴承之夫妇在医院ICU 的走廊上毫无准备地进入了一生中最残酷、最漫长、最黑暗的与病魔的鏖战中,那时他们已经年过半百。
医院几乎做完了所有的检查化验,还是没能判断出朱令的病因,只能用那当时的医疗手段维持她的心跳和呼吸。
朱令的高中同学贝志诚从新闻上了解到情况到医院来探望她,遍身插满管子的昔日同学让他震惊不已,他决定做些什么,于是通过当时新兴的“互联网”向全世界发出求救信。
4月10日,贝志诚发出第一份邮件,很快收到了回复,第二封回信就判定朱令的症状符合“铊中毒”,后来收到的数千封邮件中有三分之一指向“铊中毒”。
似乎找到一丝希望,吴承之夫妇拿着朱令的头发、尿液、血液、脑脊液寻找可化验之地,最终检验结果显示她体内的“铊”元素高于正常含量一万多倍,且有两次高峰,说明中毒两次。
确诊了病因,吴承之夫妇怀揣2000块钱又开始为朱令寻找“铊中毒”的特效药“普鲁士蓝”。
他们生怕钱不够用,结果买到的时候发现一瓶只需要5块钱。但是“对症下药”的漫长过程已经耽误了朱令的最佳治疗时间。
长时间在朱令体内聚集的“铊”已经严重破坏了她的神经系统,导致她双目失明,智力退化,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
1995年8月21日,已经昏迷将近半年的她,她终于从死神的门口迈回了人间。母亲朱明新像记录“新生儿”出生一样在一本《大事记》上记录了女儿“死而复活”的过程。
朱令先是能听懂母亲说“睁眼”“闭眼”的基本指令,几天后还能做出“笑一笑”的表情,到了9月,朱令都可以“抱一抱”母亲了,正像一个婴儿逐渐拥有自主能力。
出院后吴承之夫妻开启了漫长的看护之旅,两人所有的时间点都围绕着朱令开展。
夫妻分工协作,吴承之负责子夜到第二天中午,朱明新则负责中午到半夜,到了中午三人的时间点交汇,吃饭的同时围绕着朱令的身体情况展开日常交谈。
除了朱令的一日三餐,还有她的“屎尿屁痰”,夫妻还要帮他康复训练。看护朱令的劳累与提心吊胆比照看一个婴儿要多得多。
几十年间朱令数次病情恶化,先后罹患糖尿病、呼吸衰竭等各种疾病,一次小小的感冒都可能威胁她的生命。
2011年,她就因感冒感染了肺部,再次住进ICU病房,她的气管被切开,插管辅助呼吸,直到临终都没有闭合过。
两位老人用他们剩下的生命为朱令“接力跑”,希望朱令的生命可以暂时跑赢时光。
长时间吃不好、睡不好,年纪越来越大,他们身体也越来越差。吴承之先后经历了肠梗阻、大面积脑梗、慢性腰脊等问题,还得依靠护工和朱明新来坚持照顾朱令的夜班。
2020年特殊时期,吴承之被检查出肾上长了肿瘤,医院考虑到他身上的基础疾病很多,建议保守治疗,在做手术评估的路上,年近80的吴承之独自一人应战,面无愁容、笑靥如常。
疾病和意外如家中常客,吴承之似乎也笑脸相对,客气请退,不被疾病激怒,也不让疾病吓退。
如果是生过病或者照顾过病人的人就会知道,在疾病的股掌中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有多难。
朱令走后,面对记者的提问,吴承之还是一贯平静儒雅,面带微笑地回应:”没感觉(正义缺席),很正常吧,医院也尽力抢救了”。
3
吴承之和朱明新身处疾病和各类信息的漩涡中,他们的痛苦与挣扎是旁人难以想象的,但是从始至终他们都保持着高知分子的体面和做人的尊严。
母亲朱明新曾分享,汶川地震的时候,她以朱令的名义捐款,她想告诉大家朱令还活着,有情感、有尊严地活着。
当时有一位医学老师想邀请朱令作为康复训练后可以站立的案例,朱明新本不想让女儿再“抛头露面”,但是想到女儿病前对于科研和学术都很有使命感,也就答应了请求。
后来朱令的病情恶化,切开食道插上食管之后,朱明新就很少让媒体再拍朱令的照片了,即使女儿生病了,他们也很想维护女儿的形象,年轻的时候她就很爱美的。
在医院期间,医生有很多的要求,比如用食管要喂流食,但是朱明新还会偷摸做点小块软糯的食物喂给朱令。不小心呛到了都不敢告诉医生,担心医生要给朱令插胃管。
朱令患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但是为了让女儿体验吃带来的乐趣,他们仍然会偷偷给她一点甜食,再注射胰岛素。
某个冬日的中午,吴承之把女儿带到医院的走廊尽头,透过窗户晒太阳,喂饭的时候朱令不小心呛到了,剧烈的咳嗽,吴承之让护工用吸痰机给她吸痰,朱令平静之后又继续给她喂饭。
当别人问起朱令被食物呛到是不是很危险时,吴承之平静地说了句:“晒着太阳吃饭,是令令最快乐的事了。”
一个重病之人能拥有一点点常人的平凡快乐都是一种奢侈,吴承之和朱明新特别在意朱令这份做人的快乐或者叫尊严。
母亲朱明新的微信头像
有的时候吴承之还会用自己的小幽默来化解家里沉重的气息。
北京奥运会那一年,正在看电视节目的吴承之看到奥运火炬在传递,他卷起身边的一张报纸放在朱令的手里,开心地说:“令令,拿着,这是火炬”,他在想象朱令举着火炬奔跑的样子,身上散发着光芒。
在他们看来朱令和他们衰老的身体不是在世苟延残喘,依旧带着尊严和意义在努力的求生。
朱令失去自理能力的三十年,也在尽自己的努力配合着父母,有时候因为治疗需要,她被“搬来搬去”,非常听话一声不吭。
母亲教她康复训练她也会积极配合,所做的每个小动作看似简单,比如抬手、抓住拉杆,实际的她却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而朱令懂事和坚强的背后,是她对疼痛的隐忍和对父母无声的爱,吴承之和朱明新都非常明白。
今年朱令身患脑瘤,吴承之夫妇拒绝开刀活检,也拒绝任何造成她身体破坏性损伤的治疗,这一辈子,朱令忍受过的身心剧痛已经如海深、如山高,不忍附加。
保守治疗,无痛至终,是当下两位老人最大的心愿,对于朱令来说也算是一个“幸福”的结局。
朱令去世之后,吴承之夫妇接受采访,他翻着手机里令令的照片说:“令令走的时候很安详。”
没有疾病的恢复,也没有法律的宣判,当谈及此案唯一嫌疑人孙维时,吴承之还能说出一句:“这些年,我估计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4
在朱令重病的这30年里,即便所有查证都没有结果,但这桩“悬案”从未被人遗忘。大批记者、志愿者、民间追凶人、校友等登门拜访,有时候人多到都需要警察来维持秩序。
吴承之接待着一批又一批陌生人,他的客厅里常常播放东方时空拍摄的纪录片《朱令的十二年》,每到了重点就按下暂停,细细和来访者讲解事情的关键,纪录片看完了还会针对不同人的疑问再着重回答。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即使面对五花八门、络绎不绝的客人,仍会表现出本性的问候,比如关心他从哪里来,在做些什么。
一直去他家看望朱令的朋友在闲谈时也会分享自己的烦恼,吴承之还会耐心地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开导:“你看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就是悟,要不然我怎么能熬过来呢?”
在舆论的重重压力下,北京公安局也曾发表过声明,深表遗憾、理解和同情,认为过程坚持“依法公正办案,未受到任何干扰”,但是限于“侦办条件限制,证据灭失”等原因无法侦破。
当时有记者就不断地向吴承之提问对“平安北京”有什么看法,好像总想挖掘出吴承之内心的不满与抱怨。
吴承之虽然会对记者的“骚扰”表露出生气的情绪,“说了这么多遍你还要我表什么态呢?要我喊口号吗?”对于当年的办案人员,他很少有微词,甚至会告诉记者,其实他们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
回顾“朱令事件”, 让我最感动的就是这么多年来,有无数的陌生人,他们只是怀着最朴素的正义感,自发地去救助、记录、愤怒、感怀,并极尽所能的去撕开真相。
极恶的背面就是极善。命运或许无常,并不能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交代,正义和公正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并没有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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