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拍》第420个口述故事
25岁那年,广西女孩翁忻怡(抖音号:@翁忻怡)因为一场严重的车祸失去了左手和左腿。有人在评论区说“你养我,我来照顾你”,而她觉得,“我残障了也不是你能追得上的。”
命运跟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但翁忻怡认为,“打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强大”。如果没有出事,她可能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车祸让她重生,截肢之后,她把假肢装扮得美美的出街,自己创业当老板,希望能为残障人群做更多的实事。
翁忻怡在抖音记录自己的重生日常,也希望她的努力能让8500多万残障人士不再“隐形”。她说,残障只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种缺失或疾病。
以下是翁忻怡的自述。
劫后余生,成为“右边形战士”
我是翁忻怡,今年28岁,是一个正在创业的“右边形战士”。网友们更熟悉我的另一个名字“小翁右右”,因为我在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左手和左腿,所以我给重生的自己起名叫“右右”。
我出生在广西南宁,爸妈给我起的名字是“忻怡”。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出生的时候我爸已经46岁,我妈也有28岁,他们很宠我。不过,我爸是高中老师,我妈是公务员,所以对我的要求也挺严格,犯了错还是会教训。但总的来说,我小时候过得比较一帆风顺,从小到大,父母感情也很好,我就是那种沐浴在爱与阳光下成长的孩子,没太经历过什么挫折。
我三岁生日那年,和妈妈一起过生日。
我爸其实是北京知青。18岁那年,他上山下乡到云南插队十年,恢复高考后又考了大学,毕业后就来了南宁教书。虽然他是北京人,但他会说很多地方的方言,我可能有一点遗传到他的语言天赋,读书的时候就很喜欢学语言,大学就选择了商务英语专业,去了北京读书。
读大学时,我没想过自己将来做什么,毕业后还是回到了南方,三四年里换了好几份很不一样的工作,想多尝试一些行业,希望能到处跑一跑。我最早的一份工作是在香港的一家国际邮轮公司做活动策划,会跟着游轮出海,策划一些明星演唱会、VIP晚宴之类的船上活动。我跟过最长的一个航线是十几天,从香港到韩国和日本,每到一个地方乘客可以下船去玩,然后再返回。
我还在游轮工作时的日常照片。
我当时只有21岁,真的是特别开心,觉得开了眼界,同事们也来自全世界,工作氛围很轻松融洽。后来我回到南宁,觉得朝九晚五坐办公室的工作非常没劲,所以还去过麦当劳做餐厅经理,我当时想,它既然是世界五百强企业,就一定有东西可以学习。再后来,我又去做了K12的教师培训。
我之前确实没什么事业上的野心,也有点恋爱脑,工作稳定、工资够花,剩下的时间就是去谈谈恋爱、陪陪父母,没有太考虑过事业上的目标。如果我没有出事,我可能到现在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可能已经结婚生子带娃了。
改变我命运的这场车祸发生在2020年的10月。我和朋友去三亚旅游,在当地租了车,最后一天时,我们准备去还车,然后坐飞机回家。当天下着濛濛细雨,这是我出事前最后的记忆,坐上副驾驶之后我就睡着了。
我醒来时就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病床上了,身上插满了管子,左边胳膊也没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昏迷了十三天,心脏骤停过两次。当天我们赶着去还车,车在高速上开得很快,在经过一滩积水时打滑撞到了路边护栏,护栏贯穿了整个车身和我的左半边身体,当场我的左手就断了。我的右手骨折,左腿也受伤严重,保腿保了一个半月还是没保住,只能截肢了。我只剩下了右手和右腿,但我的命还在,那天,我重生了。
我醒来时左胳膊已经没了,治疗一个半月后,左腿还是没保住,也截肢了。
我在三亚的医院里躺了四个多月。在那期间,我开始思考我以后的人生。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放弃自己,我觉得既然我能活下来,多活一天就是赚到一天。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的父母担心我。我知道在我出事之后,最痛苦的人其实是我的父母,他们本来已经退休了,可以安享晚年,但因为我出了事,他们可能到走的那一天都没有办法完全放心。尤其是我妈,最初情绪非常崩溃,在我左腿保不住的时候完全不能接受,还是我劝了她好几个小时。
为了父母,我特别焦虑地考虑我未来的生活,想找到一个未来。我当时最大的担心就是自己以后无法自理,因为我在床上躺了太久,全身肌肉都萎缩了,整个人是动不了了。我当时还问过医生,我以后要怎么上厕所,因为最怕的就是自己不能独立生活了。以前的工作也做不了了,打工也不太可能打工了,那我怎样才能经济独立、养活自己,最大程度为自己以后的生活提供便利呢?我想到了自媒体。
千万网友围观“重生记录”
在我出事前,我连抖音都没有下载,是在医院时有个护士推荐给我的。她就随口提了一句,说你以后也可以去做抖音,她刷到过和我情况类似的博主。
那时候,我下载了抖音和其他几个社交媒体,主要想看看和我情况相同的残障人士是怎么生活的,因为我最大的担心就是不能自理。与此同时,我也想把自己的整个恢复过程记录下来,从进医院到坐轮椅,再到装假肢和重新学走路,重新回到社会。
2021年年底时,我的腿终于彻底恢复了,我才开始正式装上假肢。
这些博主让我意识到,原来社会中有这么多残障人士,在出事之前,我好像真的没有看到过他们。但我当时也很迷茫,因为大多数人的情况都没我严重,可能只是手部或者腿部截肢,同时失去手和腿的还是很少。
整个康复的过程是很漫长和痛苦的。我二月份出院回到南宁,到2021年的年底才正式装上假肢,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现在说起来云淡风轻,但当时真的非常艰难,我妈这两年也肉眼可见地老了很多,一夜白头,身体大不如前,没人知道我们一家是怎么熬过来的。
回到南宁后,我本来以为可以装假肢了,但我的腿开始一轮又一轮地发炎,换药、住院、清创、换药、又发炎,反反复复了半年多,我的生活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装假肢”,除了偶尔跟朋友出去玩,我都是在医院和假肢公司之间反复来回跑,医院成了我最熟悉的地方。
复健的过程非常漫长,要治腿,去假肢公司,还要重新开始练习平衡和学走路。
这期间,我只能坐着轮椅出行,所以我和我妈基本上是24小时都待在一起的状态,我们俩的情绪都非常糟。到七月份的时候,我们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
当时我特别想养一只狗,我就跟我父母提了一下,他们当即就表示反对。我就有一点崩溃。我突然就觉得,好像我的人生有很多事都做不了了,我连养一只狗都不可以,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突然就爆发出了这个念头。我说出这句话后,我妈的情绪也崩溃了,两个人彼此情绪升级,情况还是很危险的。
虽然只是一时冲动,但我真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总感觉就快要好起来了,但好像又被拽了回去,看不到希望。这次爆发之后,我就去看了医生,确诊了双向情感障碍,开始吃药和接受心理疏导,每周要去的医院又多了一个。
腿的情况反反复复让我陷入了抑郁,确诊了双向情感障碍,每周都要去医院治疗。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是最磨我心态的。又过了两三个月,我的腿伤终于逐渐好了,没有再反复了,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那时候,因为受伤而脱落的头发也慢慢长了回来,我就想去染头发。
我之前经常会染发,红的黄的绿的,各种颜色。那天我坐着轮椅去染发,还是我之前熟悉的发型师,他也特别唏嘘,我们聊了很久。像很多人一样,他也会替我惋惜,但我告诉他,能活下来就是赚到,还是要多考虑未来怎样才能过得好。那天,我染了一头灰色的头发。
出车祸后,第一次去染头发,我坐着轮椅去的。
那时候我也开始在抖音上记录我装假肢的过程。我最早的那条视频,就是染了灰头发之后拍的。染发后没多久,我的腿也算彻底好了,正式装上了假肢,开始适应和慢慢学走路。除了发一些假肢使用者的日常,我也会发唱歌的视频,还有残障相关的公益活动。但我没有任何做自媒体的经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水花,直到今年八月那条爆火的“重生记录”视频。
我当时其实没想到它会火,只是想给两年多的历程做一个总结。我选了四十张照片,从出车祸前到住院治疗、漫长复健,从被分手到装好假肢、开始自媒体创业,视频发出后,几个小时就有了几千万的浏览量,上了当天的抖音热榜。后来,还有当天事故现场的消防员和交警来评论区鼓励我。
我的置顶视频评论区。
最开始,网友们都在夸我和鼓励我,但后来也吸引了一些骂我和嘲讽我的人,他们看了之前车祸的不实报道,以为我们是因为飙车出的车祸。我当天晚上很难过,有点失眠,就在想为什么会有这种人?但我第二天就豁然开朗,互联网就是会有形形色色的人,我生死大事都经历过了,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又有什么。我想让自己做的事被看到,就要成为有影响力的人。
装假肢,大大方方地亮出来
我今年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可以自己穿上假肢了。穿假肢之前,要先套上一个硅胶套,因为我只有一个手,之前都需要父母帮我穿。但今年我突然开窍了,发现可以用腿压着硅胶套,把它慢慢穿上来。这意味着我可以独立了,就算没有人在身边,也可以自己生活。
我之所以执着于一定要装上假肢,一方面是为了最大程度上方便我自己。我也是出事之后才发现,原来我人生的前25年几乎都没有在街上看到过残障人士,但中国有8500万残障人士,他们全部都“隐形”了。
我觉得有他们自己心理障碍的原因,但主要还是来自社会环境的障碍。不得不说,我们很多地方的无障碍设施做得仍然不够好,影响了残障人士的出行。要是坐轮椅,这种限制就会更多。穿假肢走路的话,能去的范围还是广一些。
另一方面,我希望我的存在让大家真正看见残障人士,只有开始看到了,才能习以为常。
我决定不给假肢打包装,既方便自己的行动,也让别人看到残障群体的存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去假肢公司做假肢时,遇到了很多和我一样截肢的人,有小孩子,也有上了年纪的。我发现大家都会选择给假肢打上厚厚的包装,就是在假肢外面包上一圈海绵,再套上一层肉色的丝袜,看上去更接近健侧腿。但打了这个包装之后,你就永远不能再去穿短裤或者短裙了。虽然别人看不出来你是截肢的,但假肢在包装后没那么灵活,走起路来会更费劲。
装假肢对他们来说,是件需要隐藏的事,但我不是这样的。从住院开始,我就在想要把我的假肢打扮得很好看,我要让它成为我独一无二的时尚单品。
我的赛博朋克变装。
装上假肢之后,我发现它是一个很有科技感的东西,就突发奇想,做了一个赛博朋克风的变装,发在抖音上。之前有人叫我铁腿女孩,在这条视频下,有人说我是未来的女战士。这个风格的反馈很好,但我也不想被一种风格定义,只要是好看的东西我会去尝试,可以是可爱的、有女人味的,也可以是科技风的。
我当时唯一的担心,就是装上假肢后走路还是走不好,因为这需要重新练习身体的平衡感。结果,我从一开始扶杆走的时候就学得很快。我比较大胆,走起来不担心摔跤。有些人怕摔跤,就会选择没有关节的假肢,但我不怕摔,摔倒了就再爬起来,很快就可以穿假肢独立走路了。截肢一年后,我穿着假肢走了一万步。
穿上假肢的半年多后,我已经走得比较自如了,有一天我走了超过一万步。
现在,我出门一般都穿短裙和短裤,把假肢大大方方地亮出来。反正自从我出事后,出门回头率都很高。我觉得大家更多的是好奇,因为少见才会多怪。我也已经习惯了,可能大家都没见过美女吧。我大方地走出去,也希望能鼓励更多残障人士大胆地走出家门。
装上假肢的两三个月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和朋友出去玩了,我们去了趟广西北海。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开始不去想我不能做什么,而是想我还能做什么。虽然不能跑和跳,坐下来也不是很方便,但我还能穿着假肢去我想去的地方,可以出去旅游。
人生啊,本来就是一个体验过程而已,所有人的终点都是一样的,我既然有幸捡回了这条命,还能有机会去体验我之前没机会体验的东西,我觉得就挺好的。
我现在经常独立出远门。
在我看来,残障人士并不是患了某种疾病,只是生活中会有一些障碍,而我们所有人在一生中都会面临某些障碍。即使是健全人,假如你骨折了,或者摔伤了,你也会面临一种暂时存在障碍的状态。甚至于说近视,其实也是很多人会面临的一种障碍,不戴眼镜的话就会看不清。残障只是一种状态,是可以克服和解决的,并不是像别人说的“残废”。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从我这里获得一点力量。在我开始拍抖音之后,经常有人在评论区或者私信问我生活的体验或经验,我也会尽量去分享、开导和鼓励。其实我只是打打字,但也许就能帮到那些像我当初一样迷茫的人。虽然我们只在虚拟世界联系,但大家都是“姐妹”,这让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是非常有意义的。
做老板,也为残障群体发声
除了装假肢,我本来还做了一只美容手,但它没那么实用,戴着比较重,还会闷汗,我就不戴了。好在我的惯用手本来就是右手,百分之八九十的事情我还是可以单手做的,比如单手化妆,我甚至学会了一只手慢慢洗碗;但还有些事我做不了,比如系鞋带,没办法扛太重的东西,或者开车。但我觉得绝大多数问题都能够想办法解决,重要的是经济独立。
出事之前,我兼职开过瑜伽服网店,因为我自己很喜欢健身,就从一个工厂老板那里进货,然后拿去网上卖。出事之后,他也来问我未来什么打算。我这种情况,要么就做自媒体,要么自己当老板,索性就这两个一起做。我和他一拍即合,在广州开了一家做瑜伽服的小工厂。现在的同事基本都叫我“右右”,只有在以前的同学和朋友面前,我还是“忻怡”。
现在,我除了睡觉几乎都在公司,基本上是两点一线。工厂目前主要做To B的批发,我们也想尝试To C,比如说在抖音开一间小店,直播卖瑜伽服,但目前还没招到合适的主播。我平时也会发一些我在工厂的视频,但还是想去做更多的事,而不是全职主播。现在我和合伙人除了睡觉,都在想着怎么把内容做好。
现在我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一心扑在事业上。
当然,我也会自己给瑜伽服做模特,就是想告诉大家,各种不同形态的身材都值得穿上漂亮衣服。前段时间,我尝试练习普拉提,确实很多动作是做不了了,但还是可以通过辅助器具来锻炼。我的普拉提老师说,稍微练一下对激活肌肉有好处,我打算之后定期练习瑜伽和普拉提,也会分享在抖音上,给其他人参考。
前段时间,我在截肢后第一次去练了普拉提,重新感受身体的平衡感。
目前我主要在广州,也一直在参与残联的公益活动,有空时会回南宁,唱歌、主持或者分享自己的经历。
在南宁和广州之间往返,我现在都是独自出行。高铁的路程不到三小时,但我会尽量留出更充足的时间到高铁站,虽然我走路挺快的,然而走久了还是会累。其实大城市的高铁站和景区、商场这种地方,按道理来说是无障碍建设相对较好的,但我也经常遇到困难。
比如上次,高铁站检票口的扶梯在检修,所有人都是扛着行李下楼,我就去告诉检票员说我不太方便,有没有工作人员帮我扛一下行李。他没有思考就拒绝了,说自己也要忙。幸好我看到对面的检票口有无障碍电梯,问了他,他才找人帮我打开。
假如高铁站作为全国重要的交通枢纽,它的无障碍设施都没办法满足残障人士的出行需求,那其他地方就更糟糕了。而且这种事之前就发生过,所以我就决定投诉了。我希望能通过工作人员意识的提升,减轻残障人士出行的阻碍,不然他们可能一出门就打退堂鼓了。
还有一次,一个住在南宁老小区的姐妹私信我说小区的无障碍做得不好,我就去找她体验,拍了视频发在抖音上。那天,我们从快递站出来,门口只有十多级台阶,还没有扶手。我走下去没问题,但她的假肢没那么方便,不敢自己下台阶。我又一步步地走上台阶,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下来。
我牵着抖音上的姐妹下楼。无障碍设施建设是我最经常发的内容之一。
我不指望自己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但是我希望能够从自己做起,去影响、改变我身边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未来,我也希望在自己更有能力的时候,做更多实事。除了发声让别人看到残障群体,我想等以后工厂有一定规模了,给残障人士提供一些就业岗位。
*本文由翁忻怡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本人授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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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忻怡 | 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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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基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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