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拍》第416个口述故事
11月11日，香港大球场上演了一场特殊的比赛：贵州榕江“村超”联队迎战香港明星足球队。这是“村超”联队第一次走出县城。
今年夏天，“村超”火爆出圈，吸引了众多知名球员、解说前往现场打卡。据不完全统计，榕江“村超”足球场共上演了300余场足球赛。球员们用一个个精彩的“世界波”，把“村超”踢向了大众、踢向了世界。他们是工人、农民、摊贩、司机、老板、学生，年纪最大的有58岁，最小的仅有13岁。
“村超”的火热，让榕江的文旅和餐饮消费暴涨，也带动了周边县城乃至整个贵州的文旅经济。据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旅局统计，5月13日至10月28日，榕江县累计接待游客519余万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59.86亿元。
一座位于中国西南大山深处的小城，如何诞生了“村超”？“村超”的火爆出圈，又如何成就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以下是四位“村超人”的讲述。
“韩乔生老师来到现场，我协助他解说比赛”
杨兵，35岁，银行行长，在“村超”搭档韩乔生当解说员
我叫杨兵（抖音号：@村超-行长解说员），今年35岁，榕江县口寨村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村就有自己的足球队了，我是我们村第三代踢球的人，第一代是我叔叔伯伯那一辈，第二代是我哥他们那一辈。
榕江人对足球的热爱，据说始于20世纪40年代。据1999年出版的《榕江县志》记载，抗日战争时期，广西大学迁入榕江，足球运动随之传入，从大学生到当地老百姓，“足球热”在这座小城流行起来。
上世纪90年代末，我们还没有标准的足球场，村民们就把河对面一片废弃的河沙坝铲平翻修，用树枝做球门，用石灰粉画线，自制了一个简易的足球场。每年春节，各个村寨的球队就会来这里踢比赛，我们车江乡10个村，都有自己的足球队，几乎每年都会参加。那就是“村超”的雏形。
我在2023“村超”现场。
我14岁那年，终于有资格站上“村超”比赛的球场。那是2002年，恰逢韩日世界杯，中国队第一次打入世界杯正赛，也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一代热爱足球的少年。
后来，我去外地读书，村里的很多年轻人也都出去打工了，我们村有四五年没有组队，直到2012年，我大学毕业回到榕江，在杨昌元、杨淮彰等前辈的支持下，又把村里的足球队重新组建了起来。除了召集原来的老队员，我觉得球队没有新鲜血液是不行的，于是我们几个朋友又组织起了本村的青训。
我们口寨村队的青训，已经坚持了七八年。
我们自费给村里愿意踢球的小朋友买球鞋、球衣，组织他们训练，到2017年，我们的青训就做得很规范了。正是得益于坚持了七八年的青训，今年“村超”，我们队的主力以青少年居多，而且后备力量充足，最终打进了八强。
所以，并不是因为“村超”火了，我们才去踢球；而是因为我们一直热爱足球，我们才成为了“村超”。
“村超”期间，口寨村队球员和拉拉队一起合影。
今年“村超”我踢了四五场，不上场的时候，我就会担任解说，因为我的本职工作是某支行行长，大家都叫我“行长解说员”。
这其实也是机缘巧合。“村超”刚开赛的时候，现场虽然来了很多观众，但气氛还是比较沉闷的，为了调动气氛，我就拿着话筒开始在现场带节奏，让大家热闹起来，后来“村超”有了直播，我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现场解说。
我在央视新闻直播间给大家解说“村超”。
我解说的最激动的一场比赛，当然就是“村超”的决赛了，车江一村队踢忠诚村队，那场比赛非常激烈和戏剧性。开场1分钟，车江一村就进球了，3分钟后忠诚村扳平，之后忠诚村再进一球领先，结果车江一村在补时又扳平了，最后点球大战车江一村获胜夺冠。
“村超”第一次出圈，应该是5月20号，六佰塘村队的伍楚国踢出了一脚超远距离世界波，当时这个视频片段刷爆了各大网络平台，大家都说“高手在民间”“差点以为是C罗”。
第二次是6月3日，韩乔生老师来到现场，我协助他解说了忠诚村踢新中村的比赛，解说中他金句频出，视频在抖音爆火，也把“村超”热推上了顶峰。
韩乔生老师来到“村超”现场，我协助他解说比赛。
从那之后，全国各地的观众球迷奔赴榕江。我们又惊又喜，一方面，很高兴家乡以及家乡的足球文化，被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看到了；另一方面，又很担心小地方能力有限，招待不好大家。“村超”最火的时候，整个县城的酒店和招待所都住满了，所有的饭店和小吃摊生意都好得不得了，老百姓把没地方住的游客领回家免费住宿。我在解说的时候，除了说球，也会经常给大家介绍当地的人文风貌、风土人情，哪里好吃好玩，给大家提供一些攻略。
今年的“村超”已经落幕，我很开心有这么多人关注榕江，也欢迎大家来榕江做客，更希望火爆的流量转化成经济收益，让淳朴的老百姓也能荷包鼓一点。
“站在我对面的，是上海申花退役守门员”
董永恒，34岁，卷粉店老板，在“村超”踢成射手王
我叫董永恒（抖音号：@村超射手王-董永恒），今年34岁，榕江县忠诚村人。我从小就跟着一帮长辈在水泥地上踢球，但那时并不真正了解足球，只是觉得好玩。直到2002年上初中的时候，中国队闯入韩日世界杯，才真正点燃了我对足球的热爱。
我们初中学校的足球氛围特别好，虽然没有足球场，但每天放学后，学生们都会自发组成4-6个队自己踢比赛。高中期间学习比较紧张，那几年我踢得很少。上大学以后，我们学校足球队有个师兄是我老乡，我经常跟着他们一起训练，后来就加入了校队，还踢上了主力，获得过贵州区冠军、全国第四的成绩。
2013年，我回到榕江，也经常和朋友们一起踢球。今年“村超”，是我们村第一次组队参赛，教练是一名大学足球老师，队员大部分都是我们一帮发小，有开餐馆的，有开挖掘机的，有电力工人，也有老师和学生。我当时在县城开了一家卷粉店，大家都叫我“卷粉王”。
我在“村超”代表忠诚村队出场。
我是球队的场上队长，在“村超”联赛一共进了15个球，位于射手榜第一，网友们叫我“村超射手王”“村超梅西”，其实我挺有压力的。
榕江每年都有村寨之间的足球比赛，包括今年“村超”在内，我们都是抱着全民参与、强身健体的态度去参加，没有想到它会火。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怎么适应，因为从来没有那么多人来看我踢球，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关注度高了，我就很担心踢不好给村寨和家乡丢脸，所以“村超”期间，我们这帮年纪比较大的球员，私下都会约着一起练体能，每周末比赛，周一到周五晚上都要练一个半小时，就算下雨也会去健身房练。
我们忠诚村队球员合影，戴队长袖标的是我。
今年“村超”，我们队最终获得了亚军。决赛中，我们输了点球大战，还是挺遗憾的。我那天出门太着急没有检查装备，结果忘记带球鞋了，只好临时穿了一个队友的球鞋上场，这可能是我那场没有进球的原因，球鞋的磨合程度对球员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我在决赛的发挥没有达到预期，但已经尽力了。
那天，知名足球解说员贺炜老师来到榕江，现场解说了这场比赛，他送给我们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凯旋，而是战斗。”
我在抖音上最火的进球视频，是在全国友谊美食赛中，代表贵州榕江牛瘪队踢上海蟹黄面螃蟹队，一个角球直接破门。当时门将的位置比较靠前，他可能是想防一个高点头球，我看准了这一点，就决定直接打门，没想到真的进了。如果是彼此比较了解的球员，我觉得是不可能进的。
站在我对面的，是上海申花退役守门员，但这就是村超，在村超，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面对上海申花退役守门员，我用角球直接破门。
刚开始我的抖音视频下面，有些人是围观看热闹、看笑话的，他们觉得这些进球都太业余了，通过一场场的比赛，我也渐渐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其实到后来，大家都有了一个共识：“村超”，重要的不是竞技水平有多高，而是不管你多大年纪、干什么工作，都可以上场拼搏的精神，以及民族团结的氛围。
我在抖音发了个训练视频，很多网友留言。
后来，有很多朋友会给我留言评论，说要来看比赛，问我哪里住宿比较方便、哪些东西比较好吃，我有时间都会给大家解答。
“村超”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现在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体育公司，平时会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足球公益课，我儿子现在上一年级，我也会经常以做游戏的方式带他踢球。其余时间，我也坚持踢球训练，为之后的比赛和明年“村超”做准备。
我和几个朋友讨论过，如果有一天“村超”过气了，怎么办？我想，就算“村超”不受关注了，我们也会踢下去。喜欢足球，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会踢到自己踢不动为止。
“虽然没有上场踢球，但我觉得特别骄傲”
阿毅，31岁，回乡创业做新媒体，打造“村超”矩阵账号
我是阿毅（抖音号：@贵州村超推荐官阿毅），本名唐胜忠，榕江县三江乡脚车村人。2013年，我考上大学，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当年上大学时，全村人都来给我送行，对我的触动特别大，这些年我一直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到家乡、报答家乡。
2022年5月，榕江县启动新媒体助力乡村振兴“万人行动”计划，我决定返乡创业。我是学视觉传达设计的，从2018年开始就在做短视频，于是想着通过“新媒体+文旅”的模式，把家乡的好山好水和好产品宣传出去。
回乡创业第一年，我用短视频宣传小丹江苗寨。
不到半年，我们就把榕江县平阳乡小丹江苗寨推上了黔东南抖音景点好评榜第一名，无数游客慕名而来。之后，我们也策划了很多少数民族节日活动的宣传，但流量都一般。直到2023年春节，我偶然拍到了一个非常接地气的画面，是一个村子赢得了足球比赛的冠军，抬着他们的奖品——一头猪，敲锣打鼓回村，没想到一下就火了。
和很多人不一样，得知“村超”联赛正式成立，我就预感到，它会火的。今年5月，我们公司十几个小伙伴全身心投入到了“村超”的宣传中来，打造了@贵州村超、@贵州村超专营店、@贵州村超推荐官阿毅、@村超航拍师 等矩阵账号，目前加起来全网有100多万粉丝，流量达到10个亿。不到一个月时间，“村超”的话题就爆了。
我和新媒体小伙伴们在“村超”现场。
这里面其实也有一些运营技巧，“村超”的竞技水平肯定不如专业足球联赛，如果突出球员的技术有多好、水平有多高，流量不会很好，毕竟大家都是业余参赛。但如果突出“一个厨师、一个工人能踢出这样的足球”，那就是亮点。所以我们常常会把球员的职业和他踢球的画面结合起来，他们有的是送外卖的、有的是开出租车的、有的是泥瓦匠、有的是包工头，但他们的共同点是，热爱足球、享受足球，这就会形成一个很大的反差，引发观众的情感共鸣。
榕江生活着16个民族，除了竞技，“村超”更是民族大团结的象征和呈现，所以除了比赛，我们也会在视频中穿插很多民族文化元素，包括他们的美食、歌舞、节庆等等。
我拍过一个“村超”队员中场休息吃牛瘪补充能量的视频，牛瘪是我们当地的一种特色美食，被称为全国十大黑暗料理之一，一下引发了大家的兴趣。
还有一个航拍视频，是苗族和侗族的啦啦队，几千人在球场吹起芦笙，手拉手唱着歌跳着舞，烟花在球场上空炸开，那种尽情释放的欢乐氛围很有感染力，一条视频流量就破了3000万。
少数民族在“村超”现场载歌载舞，欢乐的氛围足以感染每一个人。
韩乔生老师来“村超”的时候，我总结了他现场解说的十大经典语录，比如“农村包围城市，‘村超’引领全国”“榕江的村超有高度，榕江的西瓜有甜度”“人生就要有追求，一球不争何以争天下”，点赞量达到20万。
我总结韩乔生老师解说“村超”的十句经典，视频也火了。
“村超”火了之后，我们更多地考虑怎么把流量转化成实际收益，给家乡的农产品带带货，鼓励更多人才创业。我们开发的“村超”杨梅汁，就是用当地农民种植的杨梅做的，在线上一两个月时间就卖出了300多万元。还有“村超”可乐，也是用榕江当地种植的罗汉果做的，在全网卖得也挺好。
“村超”的流量，也带动了当地的文旅和餐饮消费，夏天最火的时候，全县差不多2000家酒店招待所都住满了，各种餐饮小店都招待不过来，做民宿、餐饮的商家增加了很多，抖音上的本地生活商家订单也翻了两倍。
我们村没有组队参赛，但我组织了一个500人的啦啦队，到现场表演我们少数民族的歌舞，都不需要排练就上了。虽然我自己没有上场踢球，但能以这些方式参与到“村超”中来，我觉得特别骄傲，这是可以骄傲一辈子的事情，没法用金钱去衡量。
“我带领2000位手艺人，也拿到了车票”
赖蕾，50岁，非遗手艺人，为“村超”设计文创周边
我是赖蕾（抖音号：@赖蕾与村超），出生在榕江的一个侗族村寨。1991年，我走出大山到贵阳读书，后来考入云南艺术学院学油画专业，2000年回到榕江当英语老师，一教就是10年。成家后，我转行进入榕江县文旅局上班，专门负责非遗申报，也是在此期间，我有机会接触了很多少数民族手艺人，也成为了一位侗族服饰非遗传承人。
我在土布上作画。
榕江有16个民族，包括侗族、苗族、水族、瑶族、布依族等多个少数民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服饰手工技艺，比如苗族擅长蜡染，瑶族精于蓝靛印染，水族马尾绣有刺绣“活化石”之称。很多村寨里的长辈们技术精湛，但他们制作的服装、头饰等等只会自用，不懂怎么卖出去，因此一直生活得很贫困。
村寨给了我受教育的机会，我也想回馈村寨。另外，我也希望我们少数民族的非遗手工技艺能够得到更好的传承和保护。在做了很多田野调查后，我开了一家手工作坊，把各个村寨的手艺人召集起来，给他们做培训，分门别类地去解构传统技艺和纹样，再结合市场需求去做整合创新，从纺线、染色到织布，从头开始打造我们的工艺。
我在作坊给村寨的手艺人们做培训。
我经常跟手艺人们说，我们的东西一定要被使用，而不是买回去供起来，才有传承的价值，因为只有用了、坏了，大家才会再买，我们才能一直做下去。
在我们村寨，足球是传统，我的哥哥弟弟和我自己，从小都会踢球，每年村寨之间都会踢比赛，没有正规的足球场，没有贵重的奖品奖金，图的就是一个快乐。今年“村超”火热，我也去现场观赛了，看着看着， 我就想，怎么能够通过我们的擅长的手工技艺，让榕江“村超”的特色和精神更深入人心，也让“村超”的流量反哺手艺人的生活。
我首先想到的是给“村超”设计logo和吉祥物，再把它们制作成文创周边。
我设计的吉祥物“村超牛”，身体是蓝染的蓝，上衣由手织布制成，裤子上的白色花纹是蜡染绘制的水族古书，鬃是手捻棉线做的，额头上的寿旋是榕江少数民族代表性纹样，四肢是三宝侗族乐器牛腿琴和瑶族长鼓的图形。“村超牛”集侗、苗、水、瑶等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于一身，是各民族团结友爱的象征。它微笑着奔跑的姿态，也代表了“村超”足球的快乐纯粹。
我设计的“村超牛”周边。
这个“村超牛”的玩偶，被作为礼物送给了冠军球队。香港明星队来榕江比赛的时候，我们也给球员们送去了“村超牛”，大家都拿着它在球场合影拍照，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我设计的吉祥物，我特别开心。
香港明星队球员手捧“村超牛”合影。
除了吉祥物，我们还设计了26款文创周边，比如T恤、帽子、扇子、包、布艺的足球等等，都是用非遗手艺来完成的。
6月22日，范志毅老师来到“村超”现场，我送给他一件专属5号蜡染球衣，设计中包含了鱼鳞、鸟纹、水书等特定文字和图腾，从织布、剪裁制衣、画蜡，到蓝染、退蜡、晾干，每个环节都由不同的手艺人制作完成，得到了很多网友的赞赏。
我送给范志毅老师一件专属蜡染球衣。
不过，因为手工的时间成本高，生产周期长，等到产品全面上线的时候，“村超”比赛已经结束了，也没赶上最好的销售时机。“村超”的节奏很快，我们做手工很慢，如何在快与慢之间找到切入点，是我要思考的问题。
我也经常在抖音分享乡村手艺人一针一线缝制“村超牛”的现场，大家都觉得，“村超牛”文创周边既传递了榕江手艺人对“村超”的喜爱，也代表着众多村寨手艺人对传统的坚守，还能给她们带来多一点收入，一举多得。
我觉得“村超”的第一张牌已经打得非常漂亮了，我带领着2000位手艺人，也拿到了榕江“村超”这趟列车的车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更好地把非遗手艺和“村超”比赛结合起来。“村超”还会继续，我们的非遗手艺也会一直传承下去。
*本文由四位“村超人”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本人授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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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兵、董永恒、阿毅、赖蕾 | 口述
橙子 | 撰文
猫基 | 编辑
-THE  END-
这是我们讲述的第416个口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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