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马
谈影撩色
本文首发于英国《金融时报》FT中文网谈影撩色专栏
这几天,全球的社交媒体都沉浸在一种“粉色狂欢”中。因为好莱坞电影《芭比》对粉色的重新定义,粉色成为今夏最流行的“女权色号”。
当我在GOOGLE上输入中文“芭比”或英文“Barbie”,界面立刻变为粉色甚至还跳出粉色烟花时,我不由慨叹:这场以女权主义《芭比》作为核心引擎而发动的全球性粉色营销,已经无孔不入,也无法回避。
哪怕是在Google页面搜索芭比男主
Ryan Gosling(饰演Ken)
界面也非常blingbling
就在前几天,小红书上甚至还出现了一个热搜:“感觉全世界都在和芭比联名”。
是的,配合《芭比》电影上画,拥有芭比IP知识产权的美泰公司,已经和超过100个品牌联名,出了上千种周边产品,在互联网上产生的总浏览量已经超百亿。
芭比部分联名产品
穿着芭比粉去看电影,成为一种潮流的观影仪式,拍摄粉色观影打卡照也火遍全球各个社交媒体平台。尽管,“流行”本身浓烈的商业消费色彩以及它所意味的“从众”,与《芭比》所传递的价值观其实是南辕北辙——电影输出的观念可是每个人都要打破标准、追寻真实以及独特的自我。
“不论你是喜欢芭比(《芭比》),还是讨厌芭比(《芭比》)”,你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整套极为成功的IP市场营销案例,不止产生了巨大的经济价值,也让一个曾经非议满身、遭遇女权主义者长期批判、快要被时代抛弃的旧品牌起死回生,“光鲜”、“正确”了起来——不止品牌公众形象被成功重塑,甚至还貌似扛起了“女权主义”的大旗。
芭比曾因制造女性身体焦虑、性化女性、以男凝视角规训女性、性化女性、充斥着消费主义等问题备受批判。
那么,我的问题来了:在今夏这场全球性的芭比浪潮中,到底是女权借力了资本在推广“女权主义(女性主义)”,还是资本利用女权又做了一次漂亮的生意、收割了新一轮的钞票而已?
恐怕兼而有之。
一方面,制作成本高达1.45亿美元、营销成本高达1.5亿美元的《芭比》,的确是一部女权色彩鲜明的电影,它是如此直白地调侃着父权制,调侃深受父权制“毒害”的男人们,并且密集地输出着女权主义的概念和口号,而这些声量又经由资本和商业的“放大器”,获得了世界范围的“循环播放”。
虽然我并不认为电影输出的观念有什么振聋发聩之处,因为新时代的女性们早已从各种脱口秀、段子、金句里接触过更加尖锐犀利讽刺的调侃,但电影所选择的喜剧形式、剧作创意、戏剧结构、奇观式的视觉呈现,的确算一次不错的将观念电影化的尝试。
而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说《芭比》不过是资本再一次把女权当作了一门赚钱的生意,恐怕也绝不能算冤枉了它背后的资方——华纳兄弟和美泰公司。无论电影内外,其实都去不掉一股钞票味。哪怕是包装得再“隐蔽”。
就如同电影里的“自黑”,当原本想否决“普通娃娃”的美泰CEO被提醒——生产普通娃娃会是一门赚钱的生意时,他立刻就调转了“风向”。因为,资本从来都并不真正care主义,除非这个主义是资本主义。资本也并不真正care颜色,除非这个颜色可以变现成钞票的颜色。主义和颜色,是否可以作为商品进行开发、应用,全视其潜在的市场兑现能力而决定。
将女权主义商品化的趋势,远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资本与商家早就嗅到了这股商机。而继2018年metoo运动燎原全球之后,这个趋势日盛,如今无论是有形的、无形的产品,都纷纷将“女性主义”变成了必备的商品label(标签)之一。
无论是商品生产者,还是广告商、营销者,都清醒地、蓄意地将女性独立等观念与商品的生产销售和营销捆绑,混为一谈,成功让“消费”(物质消费和文化消费)成为一种标榜个性和身份认同的行为。比如前几年SK2的现象级营销案例,他们走进上海人民公园的相亲角,打出了反对“剩女”标签的女权主义旗帜,可谓一呼百应。
2016年SK-II#改写命运短片 | 她最后去了相亲角
所以,电影《芭比》的确是一个女权主义意识形态观念的“传声筒”,但更是一个需要到市场上兑现其价值的商品。观众对电影《芭比》的消费,虽然是一次意识形态的消费,归根结底还是一次商业消费行为。终究,
是每一位观众走进电影院所贡献的票房,而不是“主义”本身,决定了电影所表达的“主义”,是否还有机会进入“再生产”的流程。
这时,另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也来了:当女权(女性)主义,被架上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双轨列车”隆声向前时,它对父权制的反抗还剩下了几分力道?它,还能够完成它的使命吗?甚至,这样的女权主义变味了吗?
按照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的观点,现代女性其实本来就受着父权制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双重压迫。如果资本也有性别的话,它至少曾经一定是“男性的”,而今,随着“她经济”“她力量”’的崛起,资本的性别色彩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奏,但我们都无法否认,这个时代的资本实控者依然是男性为主导的。
推荐下上野千鹤子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所以,当女权借由资本之力去反抗父权,当女性凭借成为有钞能力的消费主体而受到资本的重视时,女权真的可以和资本愉快地携手作战,并完成反抗父权的历史任务吗?
我认为,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也是一个不可能完成之任务。
女权主义最核心的理念基石是:消除不平等,包括消除性别不平等。但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却是天然要生产“不平等”的,制造出不同的阶级。即便资本不是父姓的,也注定和“平等”无关。
而靠着消费能力“夺取”回来的女性权力,会客观上把那些无消费能力或者低消费能力者排除在“女权”之外,让“女权”沦为一部分人的“女权”。消费主义,本身就带着鲜明的阶级性,它与女权的平等理念也同样背道而驰。
最贵的芭比,售价高达35万美元,戴着极为昂贵的巨钻项链与戒指。芭比有着极为鲜明的阶级属性。
有一部分芭比穿戴者奢侈品牌服饰,各种锦衣华服。
我们可以看到,从内核上讲,女权主义和父权制、资本主义、消费主义,其实原就是格格不入的,但当下的现实却又是:几种力量混居在同一个历史时空里,彼此角力、纠缠。而《芭比》就像是一面镜子,映照着这种博弈纠葛。
电影之外,导演格雷塔·戈薇格、制片人和女主演玛格·罗比,都是女权主义者,但他们也都是资本的“打工人”,必须与好莱坞由男性一统天下的资本合作,借资本之力完成《芭比》这部作品。资本提供的不止是生产成本,更是被商业赋能的巨大影响力,即便是女权主义者,也很难拒绝这种诱惑。格雷塔的第一部长片是投资1000万美元的独立艺术片《伯德小姐》,第二部电影是投资4000万美元的《小妇人》,而到了《芭比》,制作加营销的总投资高达近3亿美元——也所以,即便最初很担心接手《芭比》会成为自己的career killer,格雷塔还是接下了这个case。
两位主导电影创作的女性影人,在男性主导的资本所允许的框架内争取到了有限度的创作自由,而把控在父权下的资本愿意自己在片中被黑、被嘲,也不过是一个商业决策——既然过去打名誉权官司维护芭比品牌形象并于事无补,既然已经都被喷得奄奄一息了,还不如以一种自嘲的姿态直面批评,甚至加入到批评的对话中,或能“出奇制胜”。于是,女性创作者(打工人)和男性主导的资本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从积极的角度讲,女导演、女演员、女性电影从业者,至少在和男性主导的资本博弈中比过去多了话语权,也多了更好的工作机会;但如果更尖锐一点看,这种有限的进步,也不过是制造了一种女性成功与女权繁荣的幻象,这种繁荣幻象又愈发掩盖了更深刻、更根本、更加普遍的问题。
芭比扮演者玛格罗比,在参加各种电影宣传活动时,都身着合作品牌香奈儿。
诚然,我们在荧幕内外,都看到了一种皆大欢喜的Happy Ending,可这到底是一场限定在男性资本框架之下的游戏,服务于资本和商业,一切的讽刺、批判,都显得那么温和,电影内外都是,罩着一圈“粉色的肥皂泡”。
荧幕外,出演经典芭比的玛格在采访中诚恳表达着自己对美泰公司的尊敬,认为他们能够做到让芭比畅销60年实在了不起——好似美泰过去遭遇的各种非议完全不存在一般;而荧幕内,我们看到女权对男权的胜利,是来的如此容易:一段口号、一顿洗脑、一日革命,就搞定了。现实问题的银幕解决方案,就像一块粉红的泡泡糖,吹起来好看,可一触即破。
女性真正面临的结构性生存困境,反抗父权与资本主义道路之艰辛,都没有、也不可能在这样一部皆大欢喜的电影里得到呈现——《芭比》,真的太过欢乐和轻松了。它,真的是一部喜剧,也只是一部喜剧。
我不认为它如今的热度与它的质量本身相匹配。它的热度得益于时代风向的变化,得益于于资本的加持,甚至是得益于一部分极端男性对它的激烈反对。但愈热愈需要冷思考,不是吗?
谢谢阅读。也欢迎文末留言交流你对《芭比》和芭比热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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