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母亲给父亲在手机上看黄山旅行的照片。
1
父亲过世后第三天,我才第一次流泪。
那是这个周二。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傍晚出去散步,但是觉得腿像灌了铅一样,特别疲惫,没有一点力气。晚上睡觉以后,迷迷糊糊中流泪,我终于意识到,远在中国的父亲,已经走了。
他的走,既突然,也不突然。

突然,是因为上周五,我突然接到姐夫电话,说父亲病了,住院了,而且一进医院很快就进了重症病房。然后第二天,周六的晚上,就接到消息,父亲过世了。
我还记得,周六那天傍晚开车的时候,天边有雨后非常美丽的彩虹。
不突然,是因为父亲自从五年前脑梗和支架手术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之前跟姐夫聊天的时候,他也曾说过,父亲83岁的年龄了,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我远在海外,但他和姐姐们在身边,我不用担心。

所以周六晚上父亲过世之后,我第一反应是:他人已经走了,就不要想那么多了;重点要放在安慰母亲身上。

我知道母亲这五年的辛苦。父母都喜欢独立的生活,不愿意和姐姐们住在一起。于是,每天对父亲的日常护理,大部分就落在母亲的身上。阿姨虽然可以做饭和家务,但父亲上厕所擦拭的不便,都是母亲的事;每天睡觉前给父亲洗脚,也是母亲的事;甚至好几年父亲的淋浴,他也无法独立完成,都是母亲陪他一起帮他洗。

(已经一周了,写到这里,我不禁又泪流满面)

所以上周六开始,周日,周一,周二,每天和母亲视频聊天,我说的都是一件事:母亲不需要难过,因为父亲生前的时候,她已经做到极致了。

我知道我的话,对母亲是极大的安慰。她跟我回忆起父亲突发去医院之前的情景,说他这五年,没缺过一顿吃,都是满满一大碗;就只有进医院之前那天的晚餐,他没有吃,因为埋怨忽冷忽热,一会要加衣服一会要减衣服;一会要去厕所,但又没有。又说父亲,走的没有痛苦,而是用了很快的方式,走的非常沉着,正是他自己生前希望的;83岁,也算高寿,他这一生,值了。
2.
我知道对母亲的安慰,其实也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不仅仅是因为新冠形势下国门紧闭很难回家,因此安慰自己“重要的是生前做了什么, 而不是过世之后”,安慰自己 “虽然难过,但已经没有遗憾”;而更因为,是我知道自己对父亲复杂的感情。
父亲是一位非常严厉的人;从小,我对他,惧怕超过爱。父母这几十年相濡以沫,但他们年轻时,任何有冲突的地方,我也都自然而然默默的站队在了母亲的一边,觉得是父亲脾气的暴躁和不对。
然而自己当了父亲之后,才发现,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才意识到,他养了三个孩子,很多辛苦,任劳任怨,又因为性格原因,孩子们总是有点躲避着他,他这一生多少的不容易。也许父亲的角色,注定就是要多忍受一份孤独。
我曾经觉得,自己是个非常爱孩子,也很为他们奉献的好父亲。直到新冠的去年,一件事才深深的震撼了我。两个孩子,已经一个初中一个小学,一次看他们两人,一人拿一个乐高,一个蓝色一个粉色,自称小蓝小粉,角色扮演在乐高板上玩捉迷藏。我问,你们怎么突然想起来玩这个游戏?孩子们说,以前小时候在北京,我们每天都玩呀,玩了好几年,你不知道?我这时才知道,自己这些年,忙忙碌碌,不停出差,缺席了孩子们多少的童年回忆?
而我的父亲,自己以前再和他有隔阂,却记得那么多次,高中住校周末回家时,他给我做蛋炒饭和额外加的蛋,做爱吃的甲鱼,帮我打洗澡水... 
所以,潜意识中,我也在安慰自己,我和他同为父亲的角色,我们注定都是要承受更多的孤独和责任;也因此,我们都必须要更加坚强 - 因此,他的过世,虽然难过,但我必须坚强,只因为我也是一位父亲。

因此,这是一位父亲,对父亲的送别。
3.
父亲周五进医院的;周四晚上母亲恰好刚给他洗过澡,干干净净。过世后,父亲的遗体在殡仪馆,远近的亲戚朋友们,接到消息后,从天南海北来吊唁。亲戚们难得聚一次,这样的场合,可以再见到,他们一起合影留念,在家族微信群里分享。
他们都离开之后,母亲也第一次去殡仪馆,看父亲最后的遗容。她说父亲走的很安详,眼睛闭的紧紧的,脸色也很圆润,很干净。母亲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因此也总是把父亲照顾的干干净净。她说以前,下楼牵着父亲散步,她一手牵着父亲,一手拿个小椅子,散步一会,父亲就歇下来椅子上坐一会,休息好了再继续散步。遇到邻居,都跟母亲说,父亲衣服和人,都干干净净的,和很多别的脑梗之后的老人邋邋遢遢很不相同,母亲听了都很高兴。
母亲从殡仪馆回来后,跟我说起以前父亲跟她聊天的时候,说“我哪天走了,你一点都不用难过,这几年没有你的照顾,我早走了。”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新冠之前,我每次回国探望他们,就发现父亲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像孩子一样的依赖母亲。大约半年前,家乡新开了一家比较高端的养老院,我和姐姐姐夫们商量,觉得母亲太辛苦,要不要去那里试验一段时间。他们就去了。母亲很不适应,两三周之后就跟我说“想家”。我问她,那父亲也想家吗?母亲说:
“你爸跟我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这就是脑梗之后,80%的词汇都已经不记得,说话结结巴巴,经常连面前吃的肉和菜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怎么说的人,对母亲的回答。
母亲又跟我说起以后的安排。按家乡习惯,骨灰盒会先存在殡仪馆,等冬至日附近再择地安葬。我说秋天时候,希望国门已经开放了,都时候回国和母亲一起去看墓地。父母都比较喜欢有山水的地方,最好半山腰,而不是平地上的公墓。我想,那时候,应该可以算是最后的告别。

我说等回去的时候,想和母亲一起再去旅行。我从来没有去过江西,想去看看。母亲是去过的;她怀着我的时候,计划生育开始严厉,为了躲避,她和婶婶一起,徒步从安徽走到江西的亲戚家,到达之后因为旅途劳顿,差点流产。我想去江西看一下,也算是看看我自己生命最初的起源。
4.
周日周一周二三天,我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是在和母亲说话;姐姐姐夫们,还有他们非常懂事的孩子们,也都在不辞辛苦的做着很多事。有一天和母亲视频的时候,大姐的儿子,和二姐女儿的男朋友,都是头天晚上在殡仪馆守灵一夜没睡,当时白天在家里休息,为了养好精神下午开车送一位远方来的亲戚去机场;而二姐的女儿,也去超市买来水果,给母亲吃。

我作为远方的一位“观察者”,几天里没有付出劳动,每天照常时间工作,吃饭,散步,睡觉,感觉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我以为自己虽然有难过,但不会遗憾;我甚至以为自己连难过都不太会太多。
但周二那天突然特别疲惫,走路也没力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这几天,其实 一直胃口不好,嘴里总有味道;同时,我整整三天没哭,但第三天,不知道是终于
疲惫了,还是什么原因,竟然在睡着以后不知不觉流泪了。
我这才知道,我终究还是要花点时间,来处理自己的情绪了。
于是周五的早晨,我来到超市,买了一盆好看的郁金香,放在书桌上,来点亮一下心情。我庆幸
父亲如愿以偿,走的没有痛苦
;我也欣慰母亲身边有那么多的亲人,可以给她安慰;我想起父亲去世那天傍晚天边的彩虹,我想那应该可以寄托我不能去见他最后一面的遗憾。

周五的傍晚,我一如往常去外面散步。路过邻居的家,这是一家哈萨克斯坦移民,四个孩子。那位父亲当时正在种草皮,他们最小的两岁的儿子,正在拿着一个长长的橡皮水管,在帮着浇水。忽然他没有浇到草坪上,而是直接浇在了他父亲的大腿上,那位父亲哈哈大笑,小孩子一脸萌萌的样子,那么可爱。

父母在,自己就是孩子;自己做了父亲,也知道了,虽然我与千千万万的父亲一样,也都是非常不完美的人,但只要我们想去做一个尽量好的父亲,那也就足够了。
今天,刚好整整一周。这篇文字,算是一位父亲对父亲的回忆,也是一位父亲对父亲的纪念。
祝父亲,一路走好。祝父亲,幸福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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