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村,这个离三亚市区开车不到1小时小渔村,在过去一年中,已经转身成为最具亚文化气质的旅行目的地。
在这里,一半是渔民捕浪,一半是小麦色皮肤的城市人在冲浪。他们并不留连于海对岸的七星级酒店,而是直奔这小小的半月形海湾,一边冲浪喝酒,一边忘却城市里的那套愈发固化的评价体系。
从后海村的故事中,你或许能解读出年轻人生的另一种活法。
这里是“松果生活”新推出的一篇青年生活方式观察。我们希望发掘、体验并记录下那些在寻常轨道之外的生活与面孔,以此提供一种在城市内外,更丰富可能性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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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15日,22岁的宝儿辞掉了在腾讯大厂的工作。

3天后,在三亚的台风天里,她着陆海边。走出机舱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宝儿决定,抛开城市里的一切繁荣,留在三亚的后海村里,冲浪、喝酒,当个村民。
宝儿
从996的大厂女工,到晒成小麦肤色的后海浪人,她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而在她之前的三、四年里,一批曾经同样在负责城市运转的程序员、投资人、公司白领、公务员……已经前仆后继地赶来这座距离三亚市一小时车程的小渔村,成为这个边缘地带的新移民。
在这里,没人关心一天有多少个小时,一个月又能进账多少——那些在另一个同时运行的系统里,人人为之焦虑的东西。他们只关心明天的浪有多高,赚钱会不会占据自己发呆的时间。
和那批回归山野后,就入乡随俗换上布衣的青年人不同,后海新移民曾是城市里“玩得最尖儿”的那帮人,并把这种气质完整地带到了后海村。他们与当地渔民生活在一起,但又似两个永远不会交叉的世界。
在过去一年笼罩全球的焦虑氛围里,这种近乎奢侈的安逸与松弛,让后海村被迅速包围在外界涌入的精神幻想当中。
海边渔村的两个世界
如果不是为了冲浪,在后海村真的无事可做。
从饭店和饮食摊位扎堆的村头,溜达到村尾的藤海码头,只需要10分钟出头;从主街藤海街的任何一条小巷到达沙滩,也只要3分钟。不出半个小时,你在村子里已无处可去。
主街的世界属于游客。挂满“椰子鸡”“现做海鲜”“海南清补凉”的霓虹灯店招,满口东北话的水果切摊和烧烤摊,廉价的奶茶店面,还有统一了全国人民口味的大鸡排。
作为旅游基建的一部分,村口曾经的泥巴路变成了现在凹凸不平的仿古石板路。浪人们告诉我,当初这里还一马平川时,大家都是遛着滑板出来拿快递。而今,这段路已经成为了行李箱的噩梦。

这条街并非是海南人占主导。数量最多的是南下迁居的东北大军,其次是四川人、福建人,以及广东人。
广东人在后海村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在2016年刊发的《三亚后海疍家滨海旅游发展的民族志考察》一文中,以田野调查和口述历史为依据,人们发现,后海村最初的源头,要追溯到18世纪末,从广东顺德随捕捞渔船来到此地,在上世纪60年代前后上岸定居的疍家渔民。
码头边的渔民
这里距离三亚市区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在90年代末,三亚开始进入滨海旅游的快速发展中,后海村的皇后湾与海棠湾,也进入了资本开发的视野之中。

到了2008年,后海村迎来了第一批以冲浪为主题的8家客栈,带起了小众旅游的风潮。而后兴起的5A级景区蜈支洲岛,就在后海村的5分钟步行距离之外。一年300万的吞吐量,岛上吃喝住宿价格昂贵,使得咫尺间的后海村成为了游客的性价比之选。
在蜈支洲岛上只有炸鸡这样的全国标配,但在后海村你还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海鲜粉
于是,冲浪者与大众游客的涌入,催生了后海村从居住向旅游发展的变化轨迹,也在重塑着后海村的样貌。
习惯于渔民生活的疍家人并未过多参与到主街的经营中。他们多在远离主街的地方开着自己的店铺,或是当房东收租,和游客世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但在商业油烟弥漫的藤海街四周,也不难发现海南渔村的生活痕迹。
村民还是会占领村头,当街摆上20桌的宴席。
菜还是很横的
每个后海家庭都会把鞋脱在屋外,光着脚在家移动。于是,无论街上如何杂乱,村民们的家里都总是光可鉴人。
院子里,后海村的奶奶们会聚在一起,怀里抱着孙子,嘴里不忘嚼个槟榔。这是海南人贯穿一生的零嘴儿,从那种不输嘬一口烟的气势里,依稀能瞧见她们年轻时的不羁风采。
村里随处可见的槟郎摊
一对看上去极年迈的当地老夫妇,木讷地守在主街边卖椰子,和周围精明的外地商人相比,明显少了生意。
当你怀着怜惜之情光顾,爷爷会在慢动作的节奏中帮你开一个椰子,然后颤颤巍巍地凑到你耳边说:微信付好了给我看一下。
随便挑一个小巷穿越而过,与藤海街平行延伸的一条窄街,聚集着大大小小几十家民宿、冲浪店和音乐酒吧。从这里开始,你才进入了后海村真正令外界趋之若鹜的核心地带。
随处可见的冲浪店
走进这条街,边界的概念会变得十分模糊。
在海边,没有人问你从哪儿来。你只管在民宿间穿梭,在每个户外泳池边找个位置安顿自己。选张躺椅昏昏入睡一下午,是在后海村最合法的事。
与七星级酒店三亚亚特兰蒂斯隔海相望的后海村,能称得上是酒店的,只有一家叫做NANUNA的海边度假酒店。然而,那些花一两千在这里住上一晚,穿戴着Gucci、Dior的年轻贵妇,也只能同隔壁三四百一天的小民宿,共享同一片不到1公里的海滩。
NANUNA的户外泳池
而那群在城里养的白白嫩嫩的年轻男人,去夜店包最贵的卡座,开最贵的车。来了后海村,也只能任由紧身防寒服勾勒出自己的小肚肥臀,在海里踉跄。
学上板、拍美照、和其他新手一起在海里呛海水,是后海新人的日常
海滩上没有躺椅,没有卖力兜售的海上娱乐,只有健硕黝黑的浪人与浪板。如果你不冲浪,在海边点几杯加冰威士忌坐一整天,是你唯一的出路。
海南后海VS北京后海
36岁的北京男孩小帅,是拯救了我无聊时光的后海新居民。他曾经从事与极限运动相关的工作,生意失败后,在2020年6月正式从北京搬来了村里。
他总是戴一顶渔夫帽,大T恤+工装短裤+银链子,纹身再加唇下一颗钉,是新村民的标准外形特征。每天,会有数十个像小帅一样的嘻哈男孩,在渔村里穿市而过。
小帅
原住民们似乎也已习惯了这些外来的新新人类,只在屋外光着脚纳凉时,静静地看着他们。
我和小帅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三亚陡然降温的夜晚。他坚持把冻到颤抖的我拖出来逛逛,因为在后海村,夜生活太重要了。
正如外界所言,白天冲浪,晚上蹦迪,确是后海村的真实写照。在这里,要认识一个人很容易,夜生活连接你我他。我的朋友们正是在酒吧里和小帅没来由地搭上了话,就一同喝到了天明。
浪里见的交情,要积攒到晚上一块儿叙叙。让后海村村民引以为傲的音乐、派对,和隐秘出没的明星,都会在晚上一同出现。

夜游始于“无尽之夏”,是一位北京人新开的ins风酒馆,客人穿着豹纹外套,来自城市夜店里最潮的那一批;“动静”是一位同样来自北京的音乐人开的酒吧,办过十分赛博朋克的荧光迪斯科派对。
“动静”酒吧
过去一年,太多想念大海的北京青年纷纷迁移到了后海村,他们在北京的圈子又追随而来。走在街上听着京腔,仿若一瞬间回到了北京后海。
我们在探访夜店的路上,经过一家海南人的露天KTV,《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在高倍音响的呐喊下痛彻后海。没想到,在夜晚,这条街最吵的竟是原住民的饭后高歌。
在高倍音响的伴奏下,开心到模糊
“倍儿嗨,”小帅看了眼当街围着大圆桌摇摆的海南一家人,见怪不怪。“他们干什么都要摆酒席,连中彩票都得喝一顿酒。”
夜店游的最后一站是vansurf,一个颇具东南亚感的房车酒吧。小帅平日在房车旁支了个汉堡摊,叫“翘臀少女”。老面包切开,夹一块和牛馅,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西式食物。
小帅自制翘臀少女和牛迷你汉堡,与沙滩更配
“为什么来后海村?”第二天早上,我问没睡明白的小帅。他带着前一天宿醉的惺忪,领我到村里一家地道的海南后安粉吃早餐。
“因为这里很chill,”小帅每隔几分钟就抬一抬下巴,跟穿梭小巷时匆忙路过粉摊的脏辫姑娘们打招呼。村子太小了,没有谁不认识谁。
村里地道的当地后安粉,但来吃的多是发色各异的年轻人,有的还在讨论北京大厂里的工作细碎
“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谁是游客。游客脸上都没有笑容,带着城市里的表情。”
小帅并不冲浪,来这里是为了逃避失败的生意,琢磨着好好经营翘臀少女,助自己东山再起。也是为了能在每个宿醉后的黎明,去码头看一看日出,让大海治愈自己10分钟。
浪人移民
浪人是村子里最早的外来人口。当城市人在格子间里挠破脑门儿地冲KPI,他们选择来后海村认真地当个村民。
究其原因,那片2公里左右的半月形海湾,其地势使海浪能从不同的角度推向岸边,形成不同点位、不同难度的浪。且水深适中,沙滩平坦,所以适合不同程度的冲浪手在这里寻找海浪。
在后海村,每月1000多元就能租下一个村民的单间,拎包入住。确实是一个以较低的成本,就能和海浪呆上一阵的世外之地。
根据当地媒体的报道,后海村的常住人口大约只有3000人,但却驻扎着全国近40%的冲浪俱乐部。
浪人们告诉我,后海村曾经是国家冲浪队的集训地,汇集了全国最顶尖的冲浪高手,出过不少全国冠军。集训结束后,有人成为国家队队员离开,有人留下,成为了后海村初代移民。
冲浪教练小杰(化名)已经算是后海村的老人了,他在四五年前来到这里时,第一批移民大多数已经离开,不知去向。
对浪人来说,一旦将冲浪视作生活的必需品,就注定要过上逐浪而居的生活。
当他们无法满足后海村1.5米的温和浪水时,就会顺着海岸,去找能冲3米浪的地方;当11月-次年4月的浪季结束时,夏天的海湾会平静得像一汪湖水,浪人们又会动身,去别处和海浪为伴。
曾经是一名音乐策划的小杰,因为后海村“有浪冲”,就决定定居于此。那时,后海村也就30多个浪人。
而今,后海村到处都是人。旅租据称已经从最初的四五家,膨胀到今天的91家,但真正的浪人,在小杰看来,只有不到20人。
经历了人们在后海村来来去去,他已经失去了交新朋友的兴趣。“现在只有能冲上3米浪的人才是我的朋友。”小杰笑称。
如今的后海社交圈层,或许更多以来到村里的时间节点来划分。而插画师Julia,正站在新老交替的分界线上。
2017年,Julia跟随热爱冲浪的丈夫,一起搬到了后海村。她冲浪技术很差,但她依然喜欢观察人们冲浪时的状态,画成插画。时间久了,自成一派,成为专门以冲浪为主题的插画师。
有时候即便短暂回到城市,Julia都会想念大家在后海村一起抱团生活的日子。
在后海村酒吧里狂欢的年轻人
她在后海村的家从来不锁门。每天早上,村里人会自己跑来拉开她的门:“老朱!还没起哪,下去吃饭啊?”
一到饭点,家里总会聚满了人,大家一起搭伙吃饭。
她收养的大黑狗黏黏生孩子,家里围了二十几个人看,还有人端鸡汤来给狗补身子;狗生病了,总有人问她钱够不够使;即便在村里流浪的人,看到黏黏也会给买个鸡蛋吃。
村里有人生了大病,”天天在浪里见的兄弟,突然有一天就在浪里见不着了。”全村人众筹了十几万给浪人兄弟治病。
大家最讨厌在海里不守规矩的人。这包括乱扔垃圾、没有礼貌,和那些冒充资深的“推板师”。
大多数浪人离开时都不会告别,也没有人问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年轻村民们知道,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因为只有后海村,才有这帮村民,才有群居生活的一切意义。
从城市出走
“冲浪是一件非常主观的事情,每种不同的性格导致以不同的方式和海浪沟通,人一旦开始冲浪他们就不再愿意做其他事情,曾经的事业,抱负,野心都被海浪打散。生活的动力只剩下,下一道好浪。”
和宝儿一起冲浪的朋友曾经记录下这句话,来自前世界长板冠军Harley Ingleby。
对浪人而言,冲浪确有这样魔力。拥有过了浪边的日子,人生的优先级就有了新的排序。
宝儿
宝儿以前的大厂同事们至今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辞职。毕竟,离开了大厂半年多,曾经的收入,还能允许她至今都不用把赚钱这件事放在第一位。
她自己把这权衡利弊想得很明白。在离职之前,在疫情原因独自在家办公、失恋、加班严重的几重打击之下,宝儿得了神经衰弱,整晚失眠、耳鸣,情绪崩溃。
现在在后海村,她每天睡到中午时分,看一眼浪报来决定今天是出海还是宅家。白天即便有课,她也只上一节,多的学员就推掉。“我不能一直下海经商,我还要留时间去滑滑板、看风景和发呆。”
冲浪时的宝儿
她在村里学会了调酒、滑板、打碟当DJ,性情变得不再那么急躁。
“冲浪就是很磨人的。夏天海里没浪,你就是得坐在海边等浪来。这是能让你最快静下来的方式。”
和宝儿一样,海浪、村子,已经改变了很多“出走”至此的年轻人,维持多年的生活方式。曾经的他们或许还会不时买买名牌包,而在后海村住久了,LV挎包也会闲置得长了毛。
会害怕自己失去竞争力吗?
“我觉得是城市里跟不上我们的节奏。”宝儿认为,当城市人为信息的获取而焦虑的时候,在后海村,他们不仅没有跟互联网断交,还有充裕的时间去接收最新的音乐、艺术和诗歌。
藤海码头
“工作的方式有很多种,”宝儿说。相较之下,被高速围剿,已不再是年轻生命的唯一正解。
“City life sucks.(城市生活烂透了。)”酒吧无尽之夏把这句话印制在自己的周边T恤上。慢慢的,这句话在后海村变得随处可见,如同出走多年的后海浪人们,留给城市的一句嘲讽。
作者 ✎ 王滚滚
图片 ✎ 来自受访者、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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