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学教育的标准是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它是语文教育里面弹性的部分。它与老师的视野和审美相关。
口述|张悦然
采访|孙若茜

张悦然(黄宇 摄)
我的作文很难达到应试的标准,而且还容易写不完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位语文老师对我影响特别大。我读的是山东大学的附属小学,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学校设施很简陋,老师基本都是大学老师的家属,来我们学校解决工作问题,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
大概在我五年级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男老师。其他女老师都在办公室讨论猪肉价格,交流如何织毛衣,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显得格格不入,特别孤独。刚来那年冬天他又摔断了胳膊,右手一直挂在胸前,有时候经过办公室的窗户,我们就会看见他用左手吃着方便面。放学的时候,又看他身披一件驼色风衣,用左手驾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骑走。总之就是一个看起来很悲情的角色。
我们每周有两节作文课在周四下午连着上,每次上课的时候,他都会讲一个故事,然后让我们用自己的语言和想法把它重新写下来,你可以发展原来的故事,也可以改写它。那些动人的故事我从来没听过,和语文课上学的其他东西完全不一样。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他这个方法激起了我们内心的某种渴望,通过用自己的话重述故事,我们得以将它们据为己有。我特别希望他觉得我写得好,这是我在整个小学阶段最在意的一件事,他一定也知道我在意他的肯定,他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个女生每次听故事时专注甚至近乎于紧张的神情。他也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个女生花了比别人都多的时间去写故事,作文本总是很快用到最后一页。
但他从没给过我最高的分数。也许是因为我的野心太大,通常用力过度,因为太想把那些故事变成自己的,我总是背叛原来故事的意志,生造出新的情节,从而把它引向别的方向,最终变成另外一个故事。而新的故事远不如原来的那个好,当然我自己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后来我才知道,他讲的是欧·亨利的短篇小说,比如《二十年后》《最后一片树叶》。欧·亨利的小说的转折性结尾,本身具有很大的能量,是很难篡改的。也许这位语文老师想要做的事,正是让我们在徒劳的画蛇添足里,发现一个出色的作品所具备的完整和统一性,让我们感受到其中所体现的“叙事的权威”。那一年的作文课对我的影响很大。
插图|范薇
小学的时候我的作文得过奖,但是上中学之后分数一直不算很高。好像在刚开始写作文的年龄段,老师都愿意从你的文章里挑出一些你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地方。就像现在看网上流传一个9岁小朋友的作文,我们会在里面看到没有被驯化的东西,会觉得他的想法有趣,应该鼓励。但是中学作文的批改标准并不会在意这些,而是慢慢变得模式化了。
我的作文很难达到应试的标准,而且还容易写不完。可能是因为作家不太会长话短说,思维总是发散的,越写越长。考试的时候,我总是因为时间来不及赶快收尾,而不是有一个特别清楚的框架。所以虎头蛇尾是我的那些作文最大的问题。
作文事实上考察的是如何使用有限的时间来把自己想讲的事讲清楚的问题。写作文的时候有一种感觉,时间是别人给你的,像借来的筹码。但是对作家来说,即便是创作时间再不自由的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他也会拥有一种自己掌握着时间,时间站在他这一边的尊贵体验。
那时我还很害怕考试题目是议论文,因为它们很容易暴露我缺乏见地、幼稚简陋的思想。议论文要求你对命题人提出的事情有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好像这很自然,你应该对任何事都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事实上,我的确对很多事没有看法,也缺乏探讨的热情。不过你依然可以提前准备一些“想法”去应对这种题目,那些想法大多看起来很新,但其实非常保守,符合某种政治正确。
我是在中学时代发表第一篇小说的,小说的名字叫《诺言角落》,写的是两个女孩之间的友谊。我爸爸的一个朋友来家里做客,偶然读了它,觉得我写得很好,就拿到了一个并不适合发表小说的学术杂志上。那件事对我影响不是很大,当时对我来说最开心的还是能表达,而不是需要得到回应,因为很多时候是连表达的时间和空间都没有的。
有一段时间我们要交日记,我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在日记上连载起了故事,老师显然不是我的理性读者,她只是淡淡地写下一句评语: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的故事后来没有写完,但我想老师并不介意这一点,虽然我在心里设计了一个动人的场景:当我们在走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然问我,后来呢?那个故事后来发生了什么?
高考前一年的冬天,我参加了“新概念作文大赛”。2000年,当时正实行素质教育,有很多声音质疑原来的语文教学,“新概念作文大赛”作为对语文教育的探索,有点像数学竞赛。初赛我交了两篇之前写的小说,一篇获了奖,另一篇后来发表在了《萌芽》上。复赛的时候我们有三道题目任选,其中的第二题我到现在印象都很深。它说,有一种花是种不出来的,比如凡·高的《向日葵》,有一种小屋是建不出来的,比如《汤姆叔叔的小屋》。请你谈一下艺术与生活关系。我读了好几遍这道题目,因为它很美。
当时我可能根本没有想过艺术和生活的关系这个问题,而这道题目是一种启示,它所指出的问题是你真的会在未来去思考的。后来每次想到艺术和生活的关系,我头脑中都会浮现出这道题目,我愿意把它看作是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原点。谁能想到我们还可以从作文题目中获得启示呢?
喜欢现代文学和喜欢当代文学的老师,教学标准是很不一样的
我没有受过规范、系统的文学教育,中学的语文课和文学其实是两码事,相隔很远。到了大学,我读的是理科,一天中文系也没有上过。我的文学教育是一个自我教育的过程,常年浸没在文学阅读里,获得了一种文学的直觉。
但现在我在大学里教文学,就不得不说服自己相信:哪怕我自己的经历并不能佐证这一点,但文学是可教的。尤其在看了很多耶鲁、普林斯顿的文学公开课之后,我有了一个很深的感受:如果好的文学教育能在合适的年龄进入到一个人的人生里,是很有价值的。
在这学期的创意写作课上,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们中学阶段应该学过。但是在创意写作里,很多东西讲的都和中学时代学的不一样。比如一些修辞习惯,像“金句格言体”,中学老师会告诉我们作文里需要这样提纲挈领的句子,他还会教我们怎么写漂亮的词藻,怎样去修饰、润色。但是在创意写作阶段,如果真的去写一个自己的小说,是不应该过度修饰的,应该做一些减法,因为准确最重要。

2019年1月,湖南一所小学的老师正在给孩子们上作文课。刻板的教学方式很难让学生记住知识点,他就用绘图的方式,把作文技巧拆解(IC PHOTO供图)
再比如说,很多学生觉得“象征”这个手法很高级,很喜欢用,但是用不好的话其实会非常空洞。还有一些细节,比如写作的时候不要用太多的成语,太多的被动句,中学阶段我们会学到,被动句式可以使句子看起来更复杂,背后还可以有一些额外的含义。但是如果小说的主人公不停地“被”这“被”那,就会像是一个被拖着向前走的人,文本也会感觉特别的黏腻。
很多时候,我会隐隐觉得一些东西是我们在过去的语文课里面学过的内容,在教学生的时候,我就会有意识地先把过去那一套东西推翻,让他们跳出以前的语文学习的思维。比如过去写作文,要求我们一定要表达观点,老师在你的作文里看不到观点是不行的。但是在小说创作里你不能下结论,要把自己的观点藏起来,用细节去展示。
当然,我也会强调文学没有标准。比如说,我希望他们可以写比较简洁的句子,但同时也会选特别长的段落给他们看,我会告诉他们,为什么1500个字可以一直用逗号连接,这样写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文学教育不断有新问题出现。现在我会和学生讨论什么是网络语言,这在以前是不存在的。我认为文学创作要规避那些词汇,它们没有经过检验和沉淀,是速朽的词语。我的标准是比较传统的。我不希望学生在文学里精心构思,用的却是几年之后读者无法接收到的语言。但有些时候网络语言已经深植在他们的脑海里,没办法和其他词汇区分开了。所以文学教育的价值也在于督促我们去审视自己的语言,对它实施某种保护。
文学教育的标准是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它是语文教育里面弹性的部分。语文教育包含了知识的部分,这是比较恒定的,需要学生去掌握;还有一部分有关文学素养,这就牵扯到老师的审美、老师的视野。
我教创意写作,用的是偏西方小说的一个标准。我们得承认小说是一个从西方过来的艺术,并且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即便是汉语,有一些规律也是可以遵循的,而中小学老师是不可能以这个标准去教学的。
喜欢现代文学的老师和喜欢当代文学的老师,教学标准是很不一样的。如果一个语文老师以现代文学为标准,那么散文里面的修辞、辞藻就是重要的。但中国的散文也不是模式化的,现在的散文和以前的散文也有区别。标准不一样,最后的呈现就不一样。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老师在语文教育里特别重要?因为文学的标准是复杂的。
背了那么多课文,知不知道自己喜欢诗还是喜欢词?
语文学习和文学学习不一样,还是有标准和方法的。但我有一个疑问,语文教育的量化到底有没有用?
有些人读了很多书,但也有些人,他们的营养就来自于有限的书,读得特别透,这两种方式都是可行的。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只给我们讲了那么几个故事,但我就觉得特别珍贵,就想去找、去读更多一样好的故事。我觉得早期文学启蒙里很重要的东西是你和文字深深地共情,自己被完全吸进去了,觉得特别珍贵的那种感觉。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李煜的《虞美人》,五六岁背那首词的时候我都不懂什么是亡国之君,但就觉得它传达的东西特别打动人。带着这样的记忆,我后来去读了李煜的传记,去找他还写过哪些词,对他整个的创作都特别感兴趣。因为我觉得他和我有情感的联系,这是最重要的。文学这个品类,如果没有和内心的关联,它有什么用?
但现在我们的语文教育不重视这一点,明显更倾向于去量化它,甚至要像掌握英文单词一样去掌握它,规定几年级的孩子就要学多少篇文言文、多少篇散文,背多少首古诗。这到底有没有用?孩子的基础和底蕴真正过关了吗?学了那么多品类,背了那么多文章,学生有没有产生对文字的感受?能不能说出来他更喜欢诗还是词,是散文还是小说?能不能说出来哪首诗最打动他?能不能把这首诗的故事和他自己的情感联系在一起?在这个教学的体系里,是不是应该让他有一个选择?在他感兴趣的领域,让他去做一些研究,有一个比较充分的了解。
图|视觉中国
我觉得古诗词不是一个必须掌握的东西,它其实还是应该和爱好、情感在一起。如果麻木不仁地去背,那掌握没掌握,背没背过其实差别不大。如果你在那么多首诗里找到了一首特别共情的,真的进去了,那个世界对你来说有意义,给你留下特别深的印象,那才是有价值的。它可能会改变你的一些思维,对你以后的人生会有帮助。
语文课文的背诵曾经也让我很痛苦。现在回忆起来,我背过有价值的、脑子里还能想起来韵律的只有《纪念刘和珍君》和《社戏》。鲁迅句子的用词、结构和写法都很特别,所以容易记住。背其他东西的时候我都很勉强,比如很多古文,现在完全没有印象。我在课文里找不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想远离它。
语文的学习应该有两个出口,第一个是自己的创作,第二个是对别人创作的鉴赏,鉴赏本身也是一种创造。应该让学生在这两方面去呈现自己的阶段性成果。现在的语文教育比较注重底蕴和素养,而不是创造。它鼓励你记住、掌握一些东西,这在你未来的人生里会有一些价值。比如在职场中,你的谈吐和知识储备卓越,一定也会有用
但我们的语文教育并不会赋予你创造的热情。相反,它还会吞噬这种热情。在这种语文教育之下,我们从来没有在学习鲁迅和契诃夫的课文的时候,被唤起一种热情:我要写出他们所写的那种小说。教案上那些大量的阐释和分析,是缺乏温度的,离间了我们原本应该与作品和作家产生的情感连接。这就导致,我们学了那么多关于鲁迅的课文,他对我们来说,依然很陌生。我们说不出他真正打动我们自己的地方是什么。
在大学的课堂上,我会给学生们讲契诃夫的小说,他们觉得不就是《变色龙》《凡卡》吗?语文课本上都学过了,没有兴趣。在语文课上通过背课文、做阅读理解认识一个作家之后,学生往往就不想再深入地了解他了。那些对于作家片面和固化的认识,会影响年轻人去真正理解一个作家的世界。
我们连介绍一个作家都不能把它变成一个更宽广的体系,语文课本自然也是东踩一脚西踩一脚。我不知道课文之间的关联是什么。选篇的背后可能是文法的逻辑、修辞的逻辑,但不是一个更大的框架逻辑。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篇古文是要背诵的,另外一篇则不必。
给本科生上创意写作课的时候,我有意建立的体系是小说最基本的一些元素,比如人物、情节。一点点思考人物,思考对话场景,用自己的理解讲出来。创作的困难在哪些方面,把这些问题一个个探讨明白。这种课程设计其实是很实用的,最终的目的是让大家都去完成自己的小说。我依赖的这套方法是从西方创意写作过来的,我觉得它和以往的语文教育里有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会让学生有一些新的刺激和认识。
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文学鉴赏和文本细读。我听过一节公开课,好像是耶鲁大学的,讲到《白鲸》的开头“叫我以实玛利”,老师就分析,美国女作家玛丽莲·罗宾逊的小说《管家》的开头“我叫露丝”,就是从《白鲸》来的。但是一个“叫我以实玛利”,一个“我叫露丝”,这里面的区别在哪儿?前者是祈使句,有一个更强的把你拉进来的感觉,后者是以一种更为开放的对话方式引入。这是大学语文教育里会讲的东西。
现在的语文教育中的文本细读做得如何,我不太了解。但在我们那个时代,阅读理解题目里,总是有些刻板、生硬的解读。有时候一些阐释是出题人强硬地附加上去的,明明那个文章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思,但是出题人会引导你,而且答案是唯一的。选对的同学好像只是理解了出题人的意图,并不是真正感受到了文章本身的意味。
我觉得真正的解析还是应该深植于文本,而不是凌驾于文本之上的。我们那个时代的语文老师,很少表达个人的文学感受,因为教案的存在干扰着他,没法传达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在应试教育的框架里,做语文老师是一件挺难的事,因为语文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所以我们的语文教育更应该强调老师发挥个人价值。学生在完成应试的那一部分之后,能不能有所拓展,接触到更多更好的东西,这和能不能遇到一个视野比较宽、能给你一些东西的好老师有很大关系。
个人视角在文学里是很宝贵的,个人化的解读未必是没有共鸣、缺少启发性的。如果你保留自己比较个人的东西,还能把它分享给别人,就更有价值了。我在新书《顿悟的时刻》里,有时候就会摘一段小说,写一写我在里面感觉到了什么。在这样表达的时候,我是自信的,这份自信其实很难得,甚至让我忘掉了语文学习时总做错阅读理解的痛苦。
我们经常听到两个人高谈阔论地讨论文学,双方都特别坚信自己的主张。这是因为文学本身带给人一种快乐,哪怕我们知道真理并不存在,或者就算存在,它也不可能那么坚定地站在你那一边,但在讨论文学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产生一种信念感,这是文学本身给你的一种支持。当你进入文学的时候,就会收获自己掌握了某种东西的幻觉与乐趣。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9期,实习记者田钟灵对本文亦有帮助)
END
本文作者:孙若茜
微信编辑:同同

监制: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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