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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还记得，我小学时遇见的，一个流浪女人。
那天是中秋节。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穿着白外套，脏兮兮的，就卷缩在我家楼道里。
却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人说，中秋快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高贵的不像个楼道里被施舍的流浪汉，反而像被邀请来的远客。
这件事我记了很久。

当时我还不懂我在碰触怎样一个我不理解的灵魂。
直到最近，我在网上看到这么一部记录片。
片里也有个流浪女人，叫张素英。
我觉得。
我找到了她。
没人知道张素英从哪里来。
中国除了钢筋水泥的城镇，也有非常多散落在城外的村庄。
村庄以血脉和姓氏聚集着，像一个个写满“生人勿进”碉堡。
而对于甘肃省陇南市成县的这个村子，张素英就是一个神秘的闯入者。
这儿原有一片空地，是一座早就废弃了的砖瓦窑。
四五年前，张素英坐车来到这里，就突然在这片废地上住了下来。
村里人只知道来了一个流浪女人。孤僻，又神秘。
但她真正引起众人注意的，是她在居住的这片废弃地上，建起了一座足有六七米高的房子。
巨大的烟囱直挺挺的刺向村庄外的天空。
整个建筑看上去怪异的就像二次元里的bug，又有着格格不入的震撼。
当地人把它叫做，张素英的城堡。
这座房子，从头到尾，都是张素英一个人盖造的。
一个年迈瘦弱一穷如洗的女人，靠着捡砖头，一手一手垒出了一个城堡。
在距张素英家2公里外有一个倾倒城市垃圾，建筑垃圾的大型垃圾场。
张素英就她打扫干净空地，拔光杂草和瓦砾。每天步行往返垃圾场数趟。
一砖一石的抱回建筑废料，混着瓦片和水泥，一点一点的垒出墙壁，门窗，和屋檐。
设计，捡拾，砌墙，和泥.，爬上爬下....
堪比一个施工队的苦力，都由她一个人完成。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有越盖越高的房子，和越爬越远的张素英。
张素英施工中
这无疑是个惊世骇俗的奇迹。
在漂泊的异乡，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老女人，靠自己的双手。给自己盖了一座与独一无二的城堡。
那座低矮而传统的中国式村庄从未向张素英打开过它的大门，但是张素英，却用一座完全另类的，废墟地上的高耸建筑，重建了自己的领地。
房屋内部更是错综复杂，弯来绕去，能看出精心设计的痕迹。
有一种狼狈之下极致的考究。
就像张素英本人一样。
这座城堡从废墟、到施工、到再也无法被人忽视地耸立在一片荒地之上。
“等修整齐了，就住到里面”
绝不是一个老流浪女人走投无路的凑合。
这是一个女王，在巡视她的领土。
张素英的房子大概模样盖出来后。
村子里出来很多女人和小孩，惊奇又惊悚的看着她爬在半空中施工。
村民们对她说：
“张素英差不多了。不要盖了，够了”。
她说嗯，然后房子还在越垒越高。
她的话很少，但是对村民们很和善。
村里农忙的时候，张素英会到田里帮村民干活，不说话，干完活儿就走。
好几个村民夸张素英“我们仨人都比不上她一个”，他们要给她钱。
张素英一分钱不要，她说，都是邻居。
她说是邻居的时候，站在她的房子前，表情特别坦然。
张素英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大概60岁出头，自称来自位于湖北省和重庆市分界线上的新乐乡。
她结过婚，有个女儿，她在女儿五岁时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就一直流浪在外。
有关她的来历她说的很少，有人问她，“你是结婚以后和老公关系不好，然后就出走了是吧？”
她很洒脱的回应说：
“嗯，是我不爱他”
爱不爱的字眼，从一个老年流浪女人嘴里说出来特别有态度。
事实上，张素英就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
张素英爱抽烟，别人给她钱她都不要，或者前脚收了，后脚就给了村里别的人。
但是给她烟她会收下。
有一次有个从城里来看她的女孩和她开玩笑说;
“张素英，女人不能抽烟。”
她叼着烟，头都没转下，姿势特别的酷。
她说：“可我就是女的呀！”
张素英还很爱美。
她常年施工，总是穿着一件溅满石灰的外套。
但是她的头发永远梳的干干净净，干活之前，还会仔细地绑成辫子盘起来。
在她住的窑洞里藏了很多旧衣服，有女人的裙子，彩色的外套.....
花花绿绿的，都是她一件件从2公里外那个垃圾场里淘出来的。
她把这些衣服当做一种仪式感，一件也不穿，天气好就集体晾晒在外面，像个大型的衣物展览会。
她说，谁知道以后谁会路过。
这些衣服，就是她预留出来给那些过路人的。
张素英的城堡没有一天停止加宽加高。
她一直预计在2018年竣工，然后住进去。
但我总觉得。
她等待的不止一座空房子，还有一城堡和她一样的贵客。
我以为张素英就会这样一直和房子生活下去，然后遇到无数和她一样没有来处的人。
却没想到，崩塌来的这么迅疾。
状况就发生在2018年的秋冬。
其实苗头早就有了。
早在张素英垒墙的时候，就有人朝她劝过：
“你这个能结实吗？”
“垒的太高了，真的，特别容易倒塌，而且倒塌还挺不安全的。、
张素英抖动着嘴唇，望着自己的楼，不肯说话。
路人又劝她，跟我们去城里嘛，可繁华了。
张素英拒绝的很干脆，“不想去看人”
所以当张素英消失时，谁都没想到，她是被送到城里的救助站去了。
她的狗还一直守在楼前等她。
可是没想到，先等来的，是一列冰冷的拆迁队。
政府的人说张素英的楼太危险了，又是违规修建，留不得。
几下子巨声一响，就是断壁残垣一堆，一切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三层的墙，高耸入云城堡般的楼，花花绿绿的衣服，都没了。
张素英知道的时候，还在救助站里。
 别人跟她说，“张素英，你房子叫人给拔了！”
然后没几天，就传来张素英跑了的消息。
她花了两天时间，人生地不熟的跑了十几公里，像不管不顾地“越狱”回了她的“家”。
有村民说，从来没叫过一声苦的张素英，那天站在废墟前哭了一个多小时。
她把找出来的那些已经破的不成样的衣服，都放了一把火烧光了。
然后就呆呆地在废墟里住了四五天。
就坐着，看远处。
废墟堆后面是连绵的群山，群山后，是黑压压让人心惊的远方。
没人知道张素英在想什么，一栋房子，对别人可能不算什么。
对花了四五年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张素英来说，就是整个世界和命运的崩塌。
她把剩下的柴米油盐分给了隔壁的村民，烧水壶子也给收破烂的拾走了。
自己就拿了个破烂袋子，还穿着来时那身衣服。
“我要走了。”
她还是叼着烟，脸上的沟壑像夹着无数曲折大道。
她就从那大道而去。
烫得像一簇烟灰里的火星。
“你往哪去啊”
“往高处去”。
拍摄张素英的导演叫孟小为。
前不久，还看到他发起一个活动，叫寻找张素英。
孟小为是一个艺术家，拍过无数上流而精致的人物。
但他用“贵族气”，来形容60多岁一无所有的流浪女人张素英：
“人活着深远的内在本质是灵魂的自由，我想她的灵魂与她本人是分离的。她命运虽如草芥，精神却似贵族。”
张素英的身上，拥有着无限对抗生活的勇气，在月亮与六便士的博弈中，她终身都在奔月而去。
哪怕在孑然一身低到尘埃里时，也保持着作为人的尊严和独立。
张素英让我想到，如果有一天我们也遭遇变故时，我们还剩什么。
我们有勇气坦然抬起头，无惧旁人的眼光活着吗。
有志气奔高处而去，靠双手盖起我们的城堡吗?
张素英之所以打动我。
就是她让我看到了普通人，在最底层的境遇里，也可以活出来的人样。
就像我童年时，遇见的那个白衣女流浪人。
他们都是一类人，他们消失在远方。
可我总还觉得，他们都住在某个地方的张素英的城堡里，穿着垃圾堆里捡来的花花绿绿的旧衣服，看烟囱高高的划破天穹。
我真心觉得，我们应该对一些“普通人”多些敬畏。
我大四的时候兼职一个收稿公众号的编辑。
因此机缘巧合认识非常多各行各业的撰稿人。
当时有一个印象很深的作者，就是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工地工人。
50多岁无儿无女，独身一个人在拉萨。
靠接当地一些维修寺庙的散活为生，住十块一晚，几十个人混住的通铺。
但在给我投稿的人里，他数一数二的勤勉和礼貌。
他是在下工地后，用着在别的游客那淘来的二手电脑给我写稿的，并且拒不接受我拒稿后出于怜悯给的稿费。
他的才华也许很粗糙，但他面向生活的志气，我依然为他肃然起敬。
其实像张素英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被自己的人生境遇凌迟着，又在苦难的日子里，坚持着一些看似可笑的“尊严”“品行”和“骄傲”。
它是我们身在阴沟里，也要眺望的月亮。
高处者未必阳春白雪，下贱者岂是下里巴人？
每一个平凡人在平凡生活里流露出的尊严与信仰。
都让我们在其中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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