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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圣之后
颜真卿及其时代书法特展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2月24日傍晚五点,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书圣之后:颜真卿及其时代书法特展”落下帷幕,为期约40天,吸引了近199000人次参观。
展览中让全球观众慕名而来甘愿排队数小时的颜真卿《祭姪文稿》,也已经回到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库房
2月28日,台北故宫特别在官网发了一则讯息:颜真卿回家了!
文中提到,颜真卿《祭姪文稿》已经在双方工作人员的严密戒护下,安全返回台北故宫博物院。由于文物押运属于高度机密,因此运送过程全程保密,务必使文物的维护无懈可击。
这次日本颜真卿特别展中,台北故宫共出借四件唐代名迹,除了颜真卿的《祭姪文稿》,还有怀素《自叙帖》、褚遂良《黄绢本兰亭》以及怀素《小草千字文》,文中强调,借展除了事先谨慎审查古物状况,且于运送过程中,都采取了严密周全的保全措施。
©台北故宫博物院官网
何时才能再次见到《祭姪文稿》?
接下来,《祭姪文稿》和《自叙帖》都将会在台北故宫库房休息三年以上“文物在历经修养后,将再以不同的专题展览形式与大家见面。”
如果遗憾没能去现场看这次特展,可在展玩回顾历次推送,从预告,至展览详情、现场体验以及此次展览策展人富田淳先生的专访
👇 回顾往期颜真卿特展推送 👇

今日特别分享由艺术评论人石建邦先生撰写的《颜真卿大展观摩手记》,跟着他的文字,重新回顾这场令人难忘的大展。如果你去了现场,也欢迎留言告诉我们你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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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大展观摩手记
文/石建邦
排队排队,火热的展览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于今年1月16日开幕的特别展《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媒体甫一公布消息即引起大家热议。特展开幕当天就观者如潮,至2月8日即达到十万观众数,比该馆同样热闹的2013年《书圣王羲之》大展提前许多天。
笔者于2月9日农历大年初五抵达东京,当天雨雪霏霏,气候寒冷。翌日一早,是星期天,万里晴空,一扫昨日阴霾。到达上野公园已经十一点多,在东京国立博物馆门口买票,人也并不多,只是看到有工作人员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颜真卿展览“90分钟”等大致字样,我也并不在意。觉得看个展览一两个小时实在正常,还心想日本人也太细心了一点。我和内子进了博物馆大门,还没有看到排队的观众。及至走到本馆左侧附近,又见一位工作人员举着类似的牌子,这时候才猛然见到一条排队的长龙,几有三四百米,方始领会这牌子的意思,原来是提醒观众的排队时间。于是只好排队,忍不住发短信询问在日本读书的外甥,今天是啥日子啊,这么多人。才知道原来明天2月11日,是日本的建国纪念日,相当于我们的国庆,故全国三天放假。好了,也就是我们的春节长假恰逢当地民众的小长假,我们此行真是赶上了好日子。
展馆前排起的长队
展览门票
既来之则安之,本来心里还有点懊恼,好在天气甚佳,虽然有点风,然而为了颜真卿做这么一点小小的牺牲,也算是对先贤的一种敬意吧。这样想想心情就平静了下来,腾出功夫观察前后左右的队伍。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对日本情侣,打扮得体优雅,说话轻声细语,几乎听不见,生怕干扰了别人。一边排队等候,女的一边拿出一本口袋书阅读,书皮是悦目鲜艳的专用封套,一看就是爱书的女性。在我们身后是一对七八十岁的日本老人,也是朴素简静,不急不躁的样子,也许在他们是习惯了。再后面是三五个大陆来的观众,说话调门比国内自是低了不少,但在这里还是显得相当“豪迈”。他们照例与其中的一个中国小伙子攀谈起来。小伙自称是苏州人,在东京开花店,从朋友那里拿到的赠券,与普通的门票不太一样,几个人啧啧表示惊奇,还对着门票拍照,并且闲聊起来。前面队伍中也有忍不住的烟民跳到边上去抽烟的,也有孩子们闲不住去边上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的,当然还有不少在颜真卿广告牌前拍照留念的。总之大家都很配合,队伍有条不紊。前面有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不时放一批观众进去,大概半个多小时,我们也就进入了室内大厅,觉得这样的排队体验还不赖。
进入平成馆内,在入口处验票盖章,上二楼,原来展览占据整个二层楼面,分左右两个大厅。但见二楼大堂里熙熙攘攘全是人,又有一群观众在工作人员指引下排队,当然就是参观《祭姪文稿》特别展区了。我们遂决定先看第一展厅,再排队瞻拜《祭姪文稿》。
室内大厅口
串起一部书法史
此次大展,共分六个章节意在通过颜真卿这一中国书法史上的中坚人物,串说起中国书法史的基本源流,乃至对日本书法的影响
第一章讲述书体的变迁,为观众普及书法字体演变的基本常识,由甲骨文、钟鼎金文、石鼓文、李斯泰山刻石等19件实物为之呈现。
第二章为安史之乱前的唐代书法,内容最为丰富,展品多达73件,占据全部展品三分之一强,其中除了各种墨迹碑帖拓本外,还有敦煌写经、书籍抄本残卷等实物。
第三章为颜真卿活跃时期41件展品中有关颜真卿的作品高达27件,蔚为大观。当然最重要的就是那件《祭文稿》。
第四章扼要介绍唐代书法对当时日本的影响17件展品中包罗了日本书法史上最负盛名的嵯峨天皇、空海、最澄、小野道风、藤原佐理、藤原行成等名迹
第五章通过宋代书法名品回看颜真卿的流风遗韵“苏、黄、米、蔡”11件展品让人心明眼亮,其中李公麟《五马图》更是百年来在公众面前首次露面。
第六章介绍颜真卿对后世的影响,有元明以来赵孟頫、董其昌、何绍基、赵之谦16件作品为之作结。
由此可见,此次展览阵容强大,除了《祭文稿》这样的旷世剧迹外,177件展品中有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煊赫名品。策展者可谓煞费苦心,据说花了六年时间精心筹备,集合了台北故宫博物院、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东京三井纪念美术馆二十多家机构的珍贵收藏。主办方原拟展出220多件书法展品,终因场地限制忍痛割爱,精选出177件以飨观者,使得这一展览的含金量特别高,故而吸引四面八方的观众远道而来。
展览现场 ©东京国立博物馆
唐代墨宝,琳琅满目
右手的第一展厅,包含第一第二两个章节内容及最后区域需要另外排队观看的颜氏《祭文稿》特别展区。
走进展厅,里面也是人头攒动,许多展品前同样需要大家人挨着人排队观摩。展品琳琅满目,亮点很多,这里仅就笔者所见所闻择要介绍几组。
黄绢本兰亭序
👈向左滑动观看全卷
王羲之《兰亭序》号称“天下第一行书”,此次大展当然应该有,以与颜氏“天下第二行书”之誉的《祭文稿》配套照应,否则“超越”之说似乎缺乏说服力。但《兰亭》真迹已经不存,不过因唐太宗好事而留下很多摹本。然而,现存最好的摹本像冯承素本、褚遂良本、虞世南等诸本都在北京故宫保存。这件号曰褚遂良摹的《黄绢本兰亭序》也颇负盛名,为台湾著名收藏家林柏寿所藏,林氏以此卷和怀素《小草千字文》颜其斋名曰“兰千山馆”,后交台北故宫寄存,此次两件作品同时亮相东博。
兰亭谱系庞大而复杂,大致以欧阳询的“定武兰亭”石刻褚遂良的“褚摹兰亭”墨迹为两大主流,褚摹兰亭有许多墨迹本传世,面貌多样,流传复杂,此本兰亭即是其中一个典型代表。此墨迹本的三大看点为:“褚临”、“黄绢”“领字从山”
褚遂良 黄绢本兰亭序(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兰千山馆寄存)
关于“褚临”,启功、徐邦达等都认为并非褚临,且字体丑陋,应为后配。他们觉得米芾题跋的真,但徐复观认为此卷连同米跋应为南宋以后伪造。
关于“黄绢”,兰亭原本写在纸上,然根据米芾等人的记载,北宋时期看到的绢本兰亭就有三四本之多,而且与褚遂良的关系最为密切,因而绢本兰亭逐渐成为褚临本的特征之一。现存湖南省博物馆还有一传世黄绢兰亭,亦曾为梁章钜所藏。
关于“领字从山”,是文中“崇山峻领”的“领”字上头加一“山”字,成“嶺”字,与通常所见本子不同。此本为传世兰亭墨迹本中唯一的一件“领字从山”本,但这种现象在明代刻帖中却又多见。后来经翁方纲详细考证,这些“领字从山”的刻帖应该均出自《颍上本兰亭》,归根溯源,也逐渐被视为褚临本系统。
此卷后有米芾小楷题跋,称为王文惠(随)家藏褚遂良临本。后有莫是龙、王世贞、周天球、翁方纲、梁章钜、内藤虎等诸家题跋,曾经孙鑛、卞永誉、高士奇等著录。总之,这件作品为世人提供了一个极为复杂的兰亭样貌,很值得专家研究。
“领字从山”
“临川四宝”与三井文库收藏
李宗瀚的“临川四宝”重新聚首亮相,是此次展览的又一亮点。
“临川四宝”即:唐虞世南《夫子庙堂碑》、唐褚遂良《孟法师碑》、唐魏栖梧《善才寺碑》和隋丁道护《启法寺碑》这四部碑帖赫赫有名,向为收藏界尊崇,前三部为日本三井财团听冰阁所藏,而《启法寺碑》拓本更号称唐拓孤本,长期收藏于日本私人手中,秘不示人,属首次公开露面
李宗瀚(1769-1831),字北溟,一字公博,号春湖。为李宜民长孙,李秉礼长子,过继给叔父李秉仁。临川温圳人,寄居广西桂林。官至工部侍郎,精于书法和鉴赏,系清代著名书画收藏家。他收藏的碑帖中尤以“临川四宝”夸誉艺林,此次四宝得以重新团聚,共同展出,殊属难得。
李宗瀚画像 ©维基百科《清代学者像传》
虞世南是唐代开国有名的书法家,位尊“唐初四大家”之首《夫子庙堂碑》又是其流传最重要的书刻,于唐武德九年(626)十二月开始,贞观初刻成于长安。唐太宗曾命搨取数十本赏赐近臣,可见其对虞书的推崇。可惜原石未久即遭火毁,相传武则天时期命相王李旦又重刻立,亦遭毁佚。现今流传重刻的有两种,一为北宋王彦超重摹,俗称“西庙堂本”,现存陕西西安,又称陕西本;一为元至元年间山东城武县重摹,俗称“东庙堂本”,又称城武本。另外宋代重刻还有曲阜刻本,和饶州锦江书院刻本两种,惜无传拓本。
李氏所藏虞世南《夫子庙堂碑》是现存拓本最旧藏本,原为元代书法家康里子山旧物,此本号曰唐拓,但历来专家众说纷纭,无法确证。有学者研究发现,其中三分之一是“东庙堂本”配补,其余部分既非东庙堂本,也非西庙堂本。相传不是“唐初原刻”就是“相王李重刻”,很有研究价值。此次同时展出的还有陕西本和城武本两件整拓,可资参证比较。
唐 虞世南 孔子庙堂碑
三井纪念美术馆藏
唐褚遂良《孟法师碑》,贞观十六年(642)刻立,原石久佚,传世仅此唐拓孤本,存776字(中缺二百余字)。此拓经明代黄熊、曹绳武递藏,清道光三年(1823)归李宗瀚,内有王世贞、王世懋、王良常、王文治、陆恭、李宗瀚等人题记,声名远播,弥足珍贵。
唐 褚遂良 孟法师碑
三井纪念美术馆藏
唐魏栖梧《善才寺碑》,同为传世仅存宋拓孤本。原石久佚,拓本原本“魏栖梧书”等字旧时即被人挖去,换成“褚遂良书”字样,以抬高身价。另外,原唐开元十三年,“开元”两字由碑文内“神龙”二字移换,原“开元”二字未剪失,顺入碑文内。有学者认为“或在宋时已伪装褚遂良题款”,用以渔利。此剪裱孤本,有明末冯铨题跋两行,安岐旧藏,翁方纲、阮元等跋。翁方纲根据欧阳修《集古录》等书考出魏书,“洗出真面”。
唐 魏栖梧 善才寺碑
三井纪念美术馆藏
隋丁道护《启法寺碑》,原石传说在湖北襄阳,早佚。欧阳修、米芾乃至赵明诚都对丁道护很推崇,认为其与虞世南、欧阳询雁行。丁道护的书迹流传甚稀,存世唯有此唐拓孤本,原为宋丞相贾似道所藏,有印,并有何义门题签,陆恭、翁方纲、李宗瀚各家题跋。民国初年从李氏散出,归罗振玉。李氏原有印本传世,后罗氏又在日影印流布。原本大约经罗氏卖给日本香川大西氏收藏,从此“侯门似海”殊少露面。2006年,东博举办“书之至宝”展,当时希望能将此本借到展出,为此曾专函邀请,但当时收藏家刚刚去世,他的夫人虽然觉得举办展览会是一件好事,但还是婉言谢绝了邀请。
隋 丁道护 启法寺碑
三井纪念美术馆藏
当年李宗瀚35岁得褚遂良《孟法师碑》,38岁得虞世南《夫子庙堂碑》和魏栖梧《善才寺碑》,并在43岁收得隋丁道护《启法寺碑》。八载辛勤蒐罗,四件传世孤本终于到手,兀自兴奋不已,后于1823年春天爰笔写下“隋唐秘妙,真则称丁。虞髓褚骨,魏罕知名。得一已绝,矧四难并。珍逾赵璧,不出户庭”的题记,表达了“子孙永保”之意,可见“临川四宝”是他本人遴选的结果
另外,李宗瀚对自己心爱的碑帖珍护有加,其中最好的东西上面都要盖上“宝”字圆印“心赏”葫芦印。以前有传闻他的收藏还有“十宝”之说,后来学者研究发现,其实有“宝”印的碑帖也不止四件或十件。此次“临川四宝”露面,每本有专门的玻璃橱柜独立展示,为展览增色不少。
李宗瀚的“宝”字圆印
来自©《顔真卿 王羲之を超えた名筆》
李宗瀚的藏品,后来有很多流入日本,尤其是三井家族,现为三井纪念美术馆收藏。二十世纪初,三井家族中的三井高坚(字宗坚,号听冰),笃爱艺事,嗜好收藏。倚仗雄厚资财,委托好友著名篆刻家河井荃庐(仙郎)往来中国,大肆蒐罗金石碑版,收获各种善本碑帖,达百余种,号称唐拓孤本十数,宋拓则愈半百。当年这些名品皆深藏于三井高坚的听冰阁中,秘不示人长达六十余年。直到二十世纪末,才移入财团法人性质的三井文库,即现在的三井纪念美术馆,定期开放展示。
日本三井纪念美术馆
此次特展,三井纪念美术馆特别惠借出26件碑帖名品参展,个个珍稀异常。除上述“四宝”外,宋拓《孔颖达碑》也很难得,其他清初乾嘉旧拓或晚近所拓,全漫漶凿毁,余无几字,而此本存字多达1700余,当之无愧为“海内第一本”。另外,宋拓孤本唐神龙元年(702)《祝綝碑》,还有《集王圣教序》李春湖本(三井同时还借出一松烟拓本)等,均曾为临川李氏所藏珍物
另外还有,宋拓孤本《柳州罗池庙碑》,韩愈撰文,碑原在罗池庙内,久佚不存,为中唐书法家沈传师存世的唯一作品。此本历经王铎、翁方纲、何绍基、罗振玉等递藏。唐郑云逵《李广业碑》也是宋拓孤本,曾经元代画家倪云林收藏,并入清内府,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还有明内库本柳公权《玄秘塔碑》、裴休《圭峰禅师碑》等等,也都是三井家族的名贵旧藏。
唐代书法绕不开欧阳询,更绕不开他号曰“天下第一楷书”的《九成宫醴泉铭》。此次大展为此也做足文章,不但展出七件九成宫拓本,包括六件剪裱本一件整拓本,更从大阪市立美术馆借来仇英《九成宫图》李成《读碑窠石图》郭忠恕《明皇避暑宫图》三件绘画作品助阵,虽然这三件作品并非真笔,但都流传有序且精彩纷呈,大大增强了这一专题的现场魅力。
(传)北宋 李成、王晓 读碑窠石图
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六本九成宫碑帖册页中,三井纪念美术馆一家就拿出了三件,而且质量远超其他数本。其中代李鸿裔旧藏的那本,虽略晚于该碑存世最善的李琪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但瘦硬劲挺,洵为难得的南宋佳拓。另外三井还提供了一件庆历本欧阳询《化度寺碑》参展,原为清吴荣光藏本明代李东阳旧藏翁方纲考出是北宋拓本中拓制时间最早的一本,同样弥足珍贵。
当然还有著名的《石鼓文》拓本,宋拓善本以明代范氏天一阁藏本和锡山安国“十鼓斋”中“先锋”、“中权”、“后劲”诸本最负盛誉。无奈范本于乾隆年间不慎毁于火灾,而安氏三本最后也辗转售于三井家,上世纪三十年代郭沫若旅日期间,即据以写成有名的学术著作《石鼓文研究》。此次展览,“中权本”亦赫然在列。近来有国内专家对此三本提出异议,俟异日当有新的研究发现。
欧阳询 九成宫醴泉铭(海内第一本)
日本三井纪念美术馆
唐纪泰山铭摩崖
《唐纪泰山铭摩崖》唐玄宗李隆基御制御书的一块大型摩崖,刻在山东泰山东岳庙后石崖,南向。据说是碑铭中最大的高三丈多,宽丈五。据泰山朋友给我的数据是,摩崖高13.2米,宽5.3米,字径16x25厘米,额高3.95米“纪泰山铭”每字字径45x56厘米。因为如此硕大无朋,故原张整拓尤其稀见,这也是我平生所见最大的字画轴头了。因为实在太大,展厅现场有一大半垂在地上,为此专门做了一个平台托住展示,现场感觉特别震撼。这也是整个展厅唯一可以拍照的地方,观众纷纷在此摄影留念。
犹忆八九年前,曾偕黄剑兄等人专程去泰山访碑,在东岳庙一侧拜观过此碑。记得那时摩崖碑铭每个字口刚刚贴过金箔,明晃晃金灿灿的,在蓝天白云下煞是耀眼夺目。两年前黄兄遽尔仙逝,目睹斯拓,不觉感慨丛生,顿觉寿如金石,谈何容易!
唐纪泰山铭摩崖 ©济南市博物馆官网
展厅内的纪泰山铭
千秋名宝《祭姪文稿》
看完第一展厅的两个章节展品,赶紧排队去看此次展览的主角,辟为专室展示的“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墨迹《祭文稿
当我们去前厅排队的时候,博物馆工作人员已高举起“100分钟”的提示牌,不时地提醒观众参观时间。前厅里上百号人的队伍,有条不紊的慢慢移步向前,除了那位举牌者外,也有工作人员不时出来巡视一圈,维持秩序。大约四十分钟不到,即进入展厅专室,里面还有一百多号观众,蛇形等候。
专室大约150平方米,进门左手有颜真卿的文字介绍配视频播放事件发生实地场景正中间是《祭文稿》展柜,上方有放大的展品照片。展厅顶部饰以两个象征性桁梁,表达中国木结构建筑概念,简约庄重。梁架下垂以24条红色织幔,上面印有《祭文稿》全文,正好每行一条,并以三组等分略呈“凹”字形展开,更像双臂展开。整个陈列设计举重若轻,堪称高妙,这24条织幔,既解决了上部空旷的视觉空间单调,顺利将人的视线注意力引向下方展柜,又让人仿佛走进了肃穆庄严的庙堂,增添了崇高和敬畏之心。下垂的织幔殷红轻柔,在空中随气流轻轻飘动,安静排队中的观众似乎感受到一种历史交会在此回荡,益发增添了场面的凝重庄严。大家都很有耐心,静静等候。现场我看到有位六十开外的同胞,明显是书法爱好者,先是买了两本厚重的展览图录,牵着小孙女来寻找队伍。排到内室的时候年幼的小孙女睡着了,他横抱在手里坚持排队,缓慢移步,更增添了现场观展的神圣感。快到原作的时候,右手最近一侧的墙上有《祭文稿》书写模拟演示投影,以及文稿原文及翻译说明,还有该墨迹的观看要点标示,并有相应的中英日韩四种文字说明,展览方的细心可谓无微不至。
《祭姪文稿》展柜前 ©东京国立博物馆
终于依次轮到我们拜观这件展品,大约每个人在作品面前驻足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十秒。展柜前站着两位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口中不时念念有词,想必是提醒并催促观众向前移步,另外还有两三位工作人员在现场维护,整个气氛安静友好,只有偶尔有个别观众驻足不前的时候,保安人员才上前轻轻提醒,大家都很配合。
当我平心静气,凝神面对这件一千两百多年的旷世剧迹时,确实如主办方反复引用启功先生的话对媒体所阐述的,照片和印刷无法传达的部分,就是书法最珍贵的部分虽然此前看过多种这件作品的高仿印刷品,但原作的精气神,在复制品上可以说寥然无存,或者说虽然有点影子,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关键的信息无法传达给你这件白麻纸本书作,高28.8厘米,宽75.5厘米,给我最大的印象是纸质比印刷品表现的更加洁白匀润,虽然上下边呈现自然的毛边,但与褙纸反差也没有印刷品上的那么大。墨色比所有的印刷品都要来的黝黑,既鲜活精神又沉静端庄,枯润浓淡的变化非常自然生动,那种古墨灿然,妍妙辉光的感觉用语言真是无法形容。而且整幅作品品相保存相当好,只在末尾处有一两处因折痕引起的轻微磨损,揣想大概这件草稿是被人保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拿去裱褙装池成卷的,而且历来都是什袭收藏珍护有加的
展出中的《祭姪文稿》 ©台北故宫博物院
《祭文稿》全文涂改情形大致如下: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从父涂去)。叔银青光禄(脱大字)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阳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亡姪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璉。阶庭兰玉。(方凭积善涂去)。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图逆贼开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制涂去改被胁再涂去)。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恐涂去)。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拥眾不救涂去)。贼臣不(拥涂去)救。孤城围逼。父(擒涂去)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乎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河东近涂去)。泉明(尔之涂去)比者。再陷常山。(提涂去)。携尔首櫬。及兹同还。(亦自常山涂去)。抚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远日。(涂去二字不辨)。卜(再涂去一字不可辨)尔幽宅。(抚涂去)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饗。
关于这件墨宝及其背景,很多书籍媒体以前都有很详细的介绍,我这里就省略不讲了。记得大学时代借到潘伯鹰先生写的一本《中国书法简论》(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读到颜杲卿父子和颜真卿的事迹,最后说“颜真卿在这一段家国惨痛的历史悲剧中,凝刻心魂,收摄血泪,留下了万古常新的《祭文季明文手稿》真迹”。读来令人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凝刻心魂,收摄血泪”,这八个字用来概括颜真卿这一名迹,实在非常贴切,因之数十年来一直铭记于心。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最近重读,仍然被深深打动。印象中所有书法著作,若论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凝炼精辟,至今似乎没有超过它的。此书最近似有重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参阅。
大家都似乎有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这一特别展室,同时感觉如释重负。本来想和先前来看的朋友一样,再排队多看几次这件墨宝,但面对今天汹涌的人群显然不可能。只好以“曾经我眼即我有”来安慰自己,好在也算未雨绸缪,事先我对此墨迹有所温习,还曾试着临习过几通,感受其中的微妙曲折。这样想来,也就并不觉得十分遗憾了。
唐 颜真卿 祭姪文稿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颜真卿 祭姪文稿 局部
颜鲁公书法荟萃
实在说来,颜真卿是一位不世出的书法家
颜真卿(709-785),字清臣,生于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祖籍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颜氏一门,用今天的话可谓根正苗红,他出生诗礼之家,祖上都是有名的儒家读书人。孔夫子七十二弟子,据说姓颜的就占了八位。他的远祖颜腾之就是著名的书家,他的五世祖是北齐著名的学者颜之推,不但工书并邃于字学,又有《颜氏家训》传世。他的曾祖辈有颜勤礼、颜师古,熟精篆籀,又是训诂学家,所以颜家历来是山东儒学世家,对儒家传统、文字训诂等世代都有很深的研究,并成为家族传统。到了颜真卿祖父,颜昭甫同样精于篆籀草隶。而他的父亲惟贞、伯父元孙又全是文字学家和书家,元孙所著《干禄字书》是讲实用文字学的,即由颜真卿手写而成。不仅如此,他的母亲辈上也是实力雄厚的书家出生,外祖殷仲容不但是书家,还是画家。殷的父亲殷令名还是唐初著名书法家。颜真卿排行第六,父亲早逝,从小由母亲殷氏带大。这一家学渊源和遗传环境,使他很自然地有条件成为一个大书家。他兼有文字学家的功力,既懂篆籀,许多楷书字形写法也都很有来历,符合文字规范。这些都是他得天独厚的地方。
颜真卿开元年间25岁举进士,从此走上仕途,曾四次被任命为御史,为监察迁殿中侍御史。因受到当时权臣杨国忠排斥,被贬黜到平原(今属山东德州陵县)任太守,人称“颜平原”。“安史之乱”中,颜氏一门忠烈,勠力同心,一致抗敌,颜杲卿父子被安禄山杀死,颜真卿写下名垂千秋的《祭文稿》,年仅五十。
历代圣贤半身像之颜真卿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次大展,除了《祭文稿》这件“天王巨星”外,共计有27件24种颜真卿书迹碑版一起展出,几乎涵盖颜氏一生重要作品。展览相当重视大陆新出墓志发现,《王琳墓志》是目前已知颜真卿最早的书法作品,书于开元廿九年(741年),时年仅三十三岁,2003年秋洛阳龙门镇张沟村出土。撰文者为王氏之夫徐峤,徐峤官至“润州刺史、江南东道采访处置兼福建等州经略使、慈源县开国公”。王氏之死,徐峤哀痛欲绝,不但亲自撰文并请颜氏书碑,第二年(天宝元年)他本人病逝,家人还复刻一块墓志,将其夫妇合葬。因此,《王琳墓志》有两个版本,此次也有两个拓本同时展出。据说徐峤是颜家远亲,长颜真卿二十多岁,他能破格请一位九品小官青年新晋书写墓志,充分说明他对颜氏书法的赏识以及提携推爱之情。
另外,《郭虚己墓志》,是颜真卿为工部尚书郭虚己撰文并书丹的墓志铭,1997年出土于河南偃师首阳山镇一砖厂内,该志书成于天宝八年(749年),是颜氏四十一岁时的楷书作品
以上两件作品,端庄秀美,颜氏自己的风格虽然尚未完全形成,但已有日后书风的主要特征。这两个墓志也比以往常见的《千福寺多宝塔碑》早许多年,为研究颜氏早年楷书演变,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颜真卿 王琳墓志
埼玉县淑德文化大学书学文化中心藏
颜真卿 王琳墓志(天宝本)
埼玉县淑德文化大学书学文化中心藏
来自©《顔真卿 王羲之を超えた名筆》
此外展出的《东方朔画赞碑》《谒金天王神祠题记》《祭伯文稿》《争座位稿》《鲜于氏离堆记》《郭氏家庙碑》《臧怀恪碑》《逍遥楼三大字》《大唐中兴颂》《麻姑仙坛记》《八关斋会报德记》《与蔡明远帖》《送刘太冲序》《元结碑》《干禄字书》《颜勤礼碑》《马璘新庙碑》《颜氏家庙碑》和《裴将军诗》等名作碑帖,蔚为大观,不暇详述。其中《颜氏家庙碑》,由颜真卿为纪念父亲颜惟贞之功德亲自兴建撰文,原碑高338厘米,宽176厘米,碑文四面环刻,近三千字,写得精力弥漫,遒劲朴厚,是颜真卿72岁高年的合力之作。现场整拓两张,令人瞩目动容。
颜氏书作早晚长达四十年,书法风格前后有很大的变化,可以说风貌各异,气势磅礴,老而弥坚。颜氏书碑的另一特点是大多数碑志铭文均为其本人亲撰亲书,概可见其文字功夫同样精博深湛。像我最喜欢的《李玄靖碑》(又名颜茅山碑)以及洋洋洒洒三千多言的《宋璟碑》等都是颜氏亲撰亲书的名碑,可惜两碑拓本此次展览上没有呈现。另外,墨迹手卷《自书告身帖》刚刚参加上博董其昌大展没有几天,即亮相此一展览,虽然这件作品多认为并非颜氏亲笔,但也非常重要。
颜真卿 千福寺多宝塔碑 唐代·天宝11年(752)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颜真卿 自书告身帖 局部
日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
忠臣烈士颜真卿
唐肃宗至德二年,颜真卿被任为刑部尚书,迁御史大夫,认真执法。后来屡因刚直,仕途沉浮,常常遭贬外放,出入朝廷好多次。元载作宰相的时候,他为检校刑部尚书知省事,累进封鲁郡开国公,所以后代一直都称他为颜鲁公。那时元载出了个坏主意,要皇帝答应,百官奏事一切都须先通过宰相。真卿认为这是李林甫和杨国忠都不敢作的坏事,上疏痛驳,因此又贬官。元载死后,杨炎、卢杞相继作宰相又都讨厌他。他的年纪到此时已经很老,位至太子太师,声望崇高。卢杞暗中盘算,要用计策陷害他。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出身淮西偏将的李希烈已经位至藩镇,兵陷汝州,与叛将朱滔等称王反叛。卢杞这时和德宗提议,派他以重臣元老身份去说服李希烈。诏书下达,公卿百官尽皆失色,官员李勉认为失一元老,是朝廷的羞耻,秘密上表请求挽留。但颜真卿大义无畏,勇往直前,他去了。路过河南,当地长官郑叔则也意欲劝阻,颜真卿答曰“君命可避乎?”一意孤行。
他在李希烈那里,骂退李贼诱迫他作伪宰相的阴谋和屡次逼死的威胁,自己作就墓志,准备一死。 直到李希烈打破汴州在大梁作起伪楚皇帝来,他始终在囚系之中。前后一年多,到了785年,李贼终于派人将这位77岁坚贞不屈的老人害死在汝州。不久朝廷平定李希烈,人们将颜氏遗骸护送回京师长安,唐德宗“痛悼异常,废朝五日”
由此可见,颜体书法的端庄雄伟,遒婉郁勃,其实是其为人方直,盛德君子的体现,与他高尚的人格完美契合。欧阳修曾说:“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苏轼也说:“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书至于颜鲁公,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东坡题跋》)
颜真卿死后约三百年,黄庭坚到当年李希烈囚禁他的地方去凭吊,看到壁间颜鲁公留下的题字,忍不住泪流满面,感慨万端:
“余观颜尚书死李希烈时壁间所题字,泫然流涕。鲁公文昭武烈,与日月争光可也。正色奉身,出入四十年,蹈九死而不悔。禄山纵火猎九州,文武成禽,鲁公以平原当天下之半,朝廷势重,赖以复立,书生真能用事,忠孝满四海,不轻用人。国史载之行事如此,足以间执谗慝之口矣。汝蔡之间,所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使万世臣子有所劝勉。观其言,岂全躯保妻子者哉?廉颇、蔺相如死向千载,凛凛常有生气。曹蜍、李志虽无恙,奄奄如九泉下人。我思鲁公,英气如对生面,岂直要与曹、李争长邪?”(跋颜鲁公壁间题)
怀素墨迹卷
为了彰显颜真卿时代的书法影响,展览还陈列了十多件同时代其他书家的书作,如前述三井文库提供的相关名品外,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台北故宫提供的两件怀素书法墨迹《自叙帖》和《小草千字文》
怀素《自叙帖》
怀素 自叙帖 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件书作手卷,同样实在有名,高28厘米,长755厘米,126行702字十五张纸接装而成,落款写于大历丁巳十二年(777年),后面的题跋累累。就书风而言,这件草书写得洋洋洒洒,天惊地怪,很符合人们想象中以及历史传说里怀素的样子。但近年来关于这卷仅存的墨迹是真迹还是摹本?题跋是否后人移配?传世刻本与本卷的关系等问题,有很热烈的讨论。有学者从文本上考证,就认为“自叙”不成立,认为此书是后人根据当时流传的《怀素上人草书歌》抄本,演绎成文,伪托怀素而成。现场看卷后北宋苏耆、李建中等人的题款,似乎也觉单薄,缺乏说服力。尽管如此,还是一件值得深入研讨的作品。
怀素 自叙帖 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兰千山馆寄存)
怀素《小草千字文》
与《自叙帖》并列展出的是怀素《小草千字文》,同样也是前述兰千山馆主人台湾板桥林本源家林柏寿的藏品,林氏宝爱此帖,将其与所得黄绢本《兰亭序》,各取一字冠名其阳明山别墅为“兰千山馆”。1969年,林氏将所藏寄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直至今日。
这件作品绢本,高28厘米,长279厘米,对它的真伪大家也是莫衷一是。首先在风格上与其他传世怀素作品迥然不同,几乎没有类比性,有人认为是后人临作。其次,卷末最后一行的“贞元十五年(799)六月十七日于零陵书时六十有三”,书风与本文明显不同,而且手卷开头已有怀素款署,显系画蛇添足。另外边上还有刮去字迹的残留污痕,以及还有些收藏印等疑点,也令学者莫衷一是。近代草圣于右任受此书影响甚深。
怀素比颜真卿年轻不少,相传怀素曾为笔法问题讨教PK过颜真卿,颜氏以“屋漏痕”对他的“古钗脚”,怀素听了高兴得跳起来,抓住颜鲁公的手说“老贼得之矣。”这段八卦,今天听来颇有点演绎。
怀素 小草千字文(部分)
台北故宫博物院(兰千山馆寄存)
“苏黄米蔡”与《五马图》
看完颜真卿及其时代的名作,第三个章节就结束了。第四章日本古代书法部分,展出17件重要作品,其中有10件被日本指定为国宝级文物,3件重要文化财。这一部分,囿于笔者见闻,这里就略去不谈了。第五章宋代书法部分,共计11件展品,除三件宋代写经卷子和一件李公麟的《五马图》外,有7件“苏黄米蔡”的书作呈现,件件精彩。
“苏黄米蔡”
黄庭坚 草书李太白忆旧游诗(局部)
日本京都藤井斋成舍有邻馆藏
“苏黄米蔡”宋代书法四大家的作品,此次展览以米芾的为最多,有三件手卷。《草书四帖卷》,我没有看到,《行书三帖卷》虽然曾经看过两次,但此次看来仍是感觉欣喜,是米氏最生动的行书手札。而最让人心动的还数那卷《行书虹县诗卷》,高31厘米,长487厘米,全卷37行,每行二到三字,错落有致,潇洒随意,信手写来,墨色或枯或浓,天真烂漫。最能体现米芾散淡的性格,以及精深的书学造诣。
黄庭坚也有两卷,永青文库所藏的《行书伏波神祠诗卷》也因展品轮休而不幸错过,但著名的《草书李太白忆旧游诗卷》则赫然在目。此卷为京都有邻馆珍藏,纵横恣肆的笔意,跌宕多姿。可惜此卷品相稍疲,有些字磨损厉害,否则其精神当更加灿烂焕发。
黄庭坚 行书伏波神祠诗卷 局部
东京·永青文库藏
苏东坡《行书李白仙诗卷》大阪市立美术馆收藏,是苏轼元祐八年(1093年)的书作,当年五十八岁。两首诗写在印有兰草暗纹的砑花笺上,潇洒随意,雅韵欲流。苏东坡天资极高,虽然说自己不善于书法,但又说自己最懂书法。据说他很爱写字,只要看到纸笔拿起来就写,直到写完为止。但他又很不喜欢人家求字,黄庭坚知道他的脾气,于是每逢酒宴就吩咐主人悄悄准备纸笔在边上,他看到必然会大写一通。
这一手卷落款为“元祐八年七月十日,丹元复传此二诗”,没有署名,但一看就是苏轼典型的书风。这两首李白诗,在李白的正集中没有收入,估计苏轼当时也没有读到过,所以欣然择上好佳纸写录。查上海古籍出版社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此二诗收入卷三十“诗文补遗”,题为“上清宝鼎诗二首”,即录自此卷东坡墨迹。然而,中华书局孔凡礼整理点校之《苏轼文集》题跋卷中“记太白诗二首”,文字与此墨迹本基本相同,但也颇有不少出入。比如将“朝披梦泽云”写作“朝披云梦泽”等,显然不大贴切。
苏东坡 行书李白仙诗卷(局部)
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蔡襄其实是“宋四家”中最老的一位,展出的《楷书谢赐御书诗表卷》,是蔡襄为感谢宋仁宗御赐宸翰而写的极精意之作,书于著名的澄心堂纸上,楷法端丽谨严,行距宽大舒朗。后有米芾、文及甫、鲜于枢、解缙、吴宽、董其昌等题跋累累。原为清宫旧藏,被溥仪携往长春,后流入日本,现藏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
蔡襄 楷书谢赐御书诗表卷
东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
来自©《顔真卿 王羲之を超えた名筆》
对于苏黄米蔡的评价,我觉得还是潘伯鹰先生讲得比较好,大意是说,苏黄两人虽然书出新意,字形结体与古人明显不同,但他们整体传达的韵味格调却与二王及唐贤的书法非常契合,血脉相通。而米芾深通古人笔法字形,人们还笑他是“集古字”,但能八面出锋,时出新意,但他的新与苏黄却又不同,“毕竟由于他太内行,太喜欢显神通了,所以满纸都是精彩,也满纸都是火气”。即使这样,你还不能不服他的灵光奇气。蔡襄由褚薛入手而在风格上自然接近颜鲁公,但他没有颜的沉雄博大,“使人感觉到他是笔笔精心要好的。他下笔处处精丽,使人越看越醉心。”正是由于他太注意细节,当时就被米芾黄庭坚等人讥为“如少年女子”、“时有闺房态度”。纵然如此,蔡襄在接引二王法脉,开启宋代书派主流上作出了承前启后的贡献。
李公麟《五马图》
宋 李公麟 五马图卷 局部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作为本单元的压轴,北宋李公麟的《五马图》的出现也可以说是本次大展端出的最后一道大餐,其在绘画史上的珍稀程度甚至和颜氏《祭文稿》不遑多让。更令人惊喜的是,这件作品是在“人间蒸发”八十多年之后的首度露面
李公麟(1049 - 1106)被誉为“宋画第一人”,释道、人物、鞍马、花鸟、山水,无所不精。尤其鞍马人物,超迈前人,世所公认。他又创造性地发展了“白描”画法,擅于用笔墨勾勒线条来表现事物,并使这一画法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另外他襟度超轶,文章有建安风格,书法如晋、宋间人,辨钟鼎古器,博闻强识,当世无与伦比。故而他的绘画“以立意为先,布置缘饰为次”,独出新意,回味无穷。北宋《宣和画谱》收录其作品百余件,但传至今日,可信的只有《五马图》和《临韦偃牧放图》两件,其他如《九歌图》《维摩诘演教图》《西岳降灵图》等都颇有争议
李公麟 临韦偃牧放图(局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李公麟善画马,识者称他笔下的马“曹韩以来未有比也”,当时就极有名,更有“都城黄金易得,而伯时马不可得”之说。《临韦偃牧放图》今存北京故宫博物院,是李公麟临唐人作品只有《五马图》是存世唯一李公麟原作
此《五马图》手卷,高27.8厘米,全长256厘米,线描墨画淡设色,绘西域所进名马五匹并牵马奚官、弁从五人,均右向立。每匹马后有黄庭坚题记,标明所进马匹时间、出处,名称,年龄、尺寸等细节。一为“凤头骢”,二为“锦膊骢”,三为“好头赤”,四为“照夜白”。惟第五匹缺题,仔细观察第五图,会发现此作笔法等细节与前面明显不同,年份上也显得较新,而且画面纯水墨没有一点设色,可以肯定系后来补绘配入。据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上记载推知,这匹马原先应为“满川花”,本有黄山谷题字云:“元祐三年正月上元□□□进‘满川花’”。
卷后有黄庭坚和曾纡(1073 - 1135)题跋曾纡题跋中记述了黄庭坚所说李公麟“画杀满川花”的逸闻,说他放下画笔,马就死了,“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取之而去”,由以彰显其画技之高。
李公麟 五马图(局部)
此卷显赫剧迹,流传有绪,闻名天下,先归于南宋内府收藏,《云烟过眼录》著录。到了元、明两代,经柯九思、张霆发等名家递藏,并《清河书画舫》《珊瑚网》《式古堂书画汇考》《大观录》著录。清康熙,被河南商丘大藏家宋荦收藏。大约乾隆时期,始进入清宫内府崇宁宫,并著录于《石渠宝笈重编》乾隆皇帝两次在《五马图》题字,1753年题七言长诗为引首,1784年有两段题在画芯,他也发现了第五图替换伪入的现象。这幅名画在末代皇帝溥仪退位后,1921年被借出宫中,放在溥仪老师陈宝琛处,给日本美术学者中川忠顺、大村西崖等人观赏,开始引起他们的注意,大村还请摄影师专门拍照,介绍到国内。期间,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来华,也曾寓目此画,并作文记之。1922年,溥仪以赏赐溥杰的名义将此画盗运出宫,并经陈宝琛外甥刘骧业居间运作,几经周折,大约于1920年代末售于日本实业家。二战以后,《五马图》不知所踪,曾传闻在宋美龄手中(见徐邦达著作),北京故宫博物院只留下民国时制作的珂罗版印刷品。很多人都以为此件国宝已经毁于战火,没有料到如此神物重宝自有神天护佑,此次重现人间,并已为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
珂罗版《五马图》
黄庭坚 跋 李公麟五马图卷(珂罗版)
观摩完“苏黄米蔡”及《五马图》,一时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松和畅快,最后一章元明后世的影响,展出的赵孟頫、董其昌、王铎、傅山、伊秉绶、何绍基、赵之谦等人的作品,就有点像餐后甜点般不费心力。如果说赵孟頫的两件楷书真迹,《玄妙观重修三门记》《仇锷墓碑铭》,还有点份量的话,那么其他人的作品则令人感觉明显弱了许多。也许“书法也随世运升降”,高峰已过,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也在潜移默化,种种原因,使得后面的作品似乎显得并不那么重要起来。
看完展览,不觉已经下午四点半了,才想起午饭没有吃过,这时才感觉又饿又累,疲惫袭来。在休息厅喝了点饮料再转到隔壁本馆书店看看,很快博物馆就响起关门的广播,我们出门时夕阳已然西下,上野公园笼罩在薄暮黄昏中,隐约灯火阑珊,送着稀稀落落的行人。
上野公园绽放的寒樱
几点观感
回顾此次展览,还有几点不成熟的体会,不妨也在这里说说。
此次大展,藏品阵容强大177件展品中,绝大部分来自日本本土,东道主东京国立博物馆提供36件藏品,附近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提供48件藏品,三井纪念美术馆提供26件藏品,从数量上来说三家呈鼎足之势,已占全部展品的大半
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也在上野公园附近,是一家专业的书法博物馆,虽然规模不大,但近年在业内颇有名气。此次为配合颜真卿大展,期间他们还和东京国立博物馆联合举办了一个姊妹展《王羲之书法的残影——通往唐代的历程》,在东博东洋馆和书道馆同时展出。该馆书法藏品丰富,像此次展出的唐摹索靖《月仪帖》、王献之《地黄汤帖》杨凝式《草书神仙起居法》等墨迹传本,虽然争议不已,但均为该馆庋藏。至于碑帖等书法资料,则更加琳琅满目。
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的“姊妹展” ©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
顔真卿 干禄字书
日本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藏
京都国立博物馆提供9件藏品,大阪市立美术馆提供6件藏品。东京附近关东地区中部的埼玉县淑德文化大学书学文化中心,我们以往不大熟悉,此次提供6件碑拓,有《曹全碑》褚遂良《伊阙佛龛碑》唐玄宗《石台孝经》,以及新出颜真卿的《王琳墓志》两种《郭虚己墓志》,均为整拓。其他零散的21件展品分别来自日本各种公私收藏机构,重要的如宫内厅收藏的传贺知章《草书孝经卷》墨迹九州国立博物馆王羲之《妹至帖》以及东京永青文库黄庭坚《行书伏波神祠诗卷》等。
另有17件展品没有注明出处,估计多为私人收藏。其中如智永《真草千字文》墨迹本,是日本国宝级藏品,此次也难得亮相。还有新发现的王羲之《大报帖》墨迹等。由此也可见主办者强大的组织能力。
王羲之 大报帖 唐摹本私人藏
中国方面,台北故宫博物院虽然仅借展4件藏品,除颜真卿《祭文稿》这样的“眼乌珠”外,褚遂良《黄绢兰亭序》、怀素《自叙帖》和《小草千字文》都是很有亮点的作品。数量虽少,但在份量上说它占此次展览的半壁江山,并不为过。
另外,此次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也借出4件藏品参展,同样令人注目,分别是汪氏孝经堂本《九成宫醴泉铭》、孔氏岳雪楼本《集王圣教序》、吴荣光藏本《李思训碑》何绍基藏本《麻姑仙坛记》。这些都是文物馆北山堂主人捐赠藏品,北山堂是已故香港著名富商、文物收藏家利荣森(1915 -2007)的堂名。利荣森热爱中国文化艺术,1957年开始,即加入伦敦东方陶瓷学会,1963年与藏家好友在港创立文物收藏家协会,即著名的敏求精舍。利荣森博士是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的创办人和赞助人及文物捐赠者,早在1960年代初期,香港中文大学成立伊始,利博士即带领家人鼎力支持大学建设及发展,创设中国文化研究所(下设文物馆),又捐赠艺术文物、赞助教授讲席、研究基金及奖学金等。1971年文物馆成立,利博士出任文物馆管理委员会主席,擘划文物馆发展,并将私人珍藏的大部分陆续捐赠文物馆,涵盖绘画、书法、拓本、玉器、陶瓷,以至雕塑、文玩、竹刻、玺印及铜器等。另外,辽宁省博物馆也为纪念利荣森的无私捐助,在展厅特设“北山堂馆”。
欧阳询 九成宫醴泉铭(汪氏孝经堂本)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北山堂捐赠)
王羲之 集王圣教序(孔氏岳雪楼本)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北山堂捐赠)
顔真卿 麻姑仙坛记(何紹基蔵本)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北山堂捐赠)
此次展览的空前成功,还因归功于展馆的硬件设施平成馆是东京国立博物馆最新的一个馆,展厅条件非常好,二楼展厅目测层高有六七米,展柜橱窗高度估计也在五米上下,而且玻璃尺寸硕大无比,又是高透光低反射的材质,加上很棒的灯光照明,使得橱柜异常通畅,十几米,二十米的大手卷放在里面,几乎一览无余。同时高大的玻璃橱柜,为很多大幅整张的碑拓展示创造了条件,可以和小的手卷和剪裱册页放在一起,自由穿插,“同台演出”,这是非常难得的条件。例如,颜真卿墨拓《逍遥楼》三个大字就有三米高,加上轴头将近四米,放在橱窗里还是绰绰有余,其他如唐玄宗《石台孝经》《颜氏家庙碑》等整拓,俱为高头大轴,一般的场地是很难让这些展品舒头并足齐聚一堂的。
顔真卿 逍遥楼三大字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馀论
笔者观展期间,深感日本民众对这一书法展的浓厚热情。有关展览的海报广告在地铁、宾馆等场所随处可见,报章媒体也均有报道,美术杂志《太阳》还专门出了别册。据说展览结束前几天,日本天皇夫妇也去参观了此一展览。
另外,书法在日本民间的群众基础也相当扎实,我曾多次去过银座专卖文房四宝的百年老店鸠居堂,除了每次看到三四楼不断举办各种书法展览外,二楼书柜出还摆着十几种不同的书道杂志,如《教育书道志》《书之光》《小石之友》《书道研究》和《学生书道》等,期刊种类甚至比我们还多,由此亦可见书法在日本民众中的普及程度。
最近,明显受东京颜真卿书法大展的影响,西安大雁塔下也在举办一场名为《丰碑——颜真卿名碑拓片特展》,颇引起大家的关注。我倒忍不住“胡思乱想”,要是将来有一天,能将东京特展的宝贝,外加两个故宫以及各大博物馆的名宝家珍,统统如数搬到西安碑林,举办一场旷世墨宝大展,那才真正让人激动人心呢。
2019年2月27日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与展玩立场无关
部分图片©东京国立博物馆
《顔真卿 王羲之を超えた名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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