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并没有准备好谈奈保尔。只读过他的《大河湾》,连著名的《米格尔街》都没有打开过。
他在两个月前去世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的V.S.奈保尔,去世了。
纪念作家最好的方式之一,是读他的作品,并尽可能地理解他。
年初读完《大河湾》,思绪散乱,迟迟不愿动笔。事到如今,无论是否已准备好,都到了需要写下一点东西的时候了。
《大河湾》的知名度,远远比不上它在文坛的地位。它被媒体评价为“最后一部现代主义的伟大史诗”。奥巴马在接受美国《纽约时报书评》的采访时,在谈到自己读过的虚构作品里,重点提到了《大河湾》。
这是一部以刚果的真实历史为背景的作品。在打开这本书前,我曾揣测过奈保尔会怎样描述非洲。和风细雨的开头,齐头并进的多线情节,汇聚到结尾处狂风骤雨式的高潮,以一静一动的剧烈反差凸显非洲国家在文明进程里的动荡。会有黑人的暴乱和流血事件,会有主人公的生离死别,会有一步步走向失控的悲剧。
以上,是我在读《大河湾》前杜撰的虚拟书评。读完后发现,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存在。
《大河湾》真的就像一条大河一样,从始至终静静地流淌着,无论是情节的冲突、转折,情绪的压抑、释放,都被藏到了河水之下。
有文学评论称,奈保尔的作品风格不带一丝个人情感。如果是站在远处,朝奈保尔的方向瞥几眼的话,确实是这样的感受。但如果把奈保尔的文字放到眼前,试图进入到他的精神世界时,奈保尔的作品里有意或无意隐藏着的“个人情感”,就会变成一只猛兽,从书里冲出来,让读者体会到被撕扯的痛楚。
奈保尔是一名印度裔,在中北美的特立尼达与多巴哥长大,之后移民至英国,和石黑一雄、拉什迪一起,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横跨不同文明的背景和经历,让奈保尔的精神世界里充满着矛盾。他既不屑于特立尼达文化的浅薄和贫乏,又不认同英国式殖民文化的价值观,对于血脉相连的印度文化也早已倍感疏离。
奈保尔曾在回忆中说,是旅行拯救了他。他在加勒比海和非洲旅行,他写出了像《大河湾》这样的作品,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家。
诺贝尔文学奖在给奈保尔颁奖时,获奖词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奈保尔是一个文学世界的漂流者,只有在他自己的内心,在他独一无二的话语里,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家。”
然而,如果《大河湾》的主角萨林姆是奈保尔内心的映射的话,那么这部作品所展示的意向,并非如此。
萨林姆在《大河湾》里一直在流浪,也一直在寻找,直到结尾,也没有看到他安心地归于何处。他长期在非洲居住打拼,可他的内心深处“总是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只是过客——
“我的归宿在哪里呢?我说不上来,我从来没有积极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等着某种启示的降临,等着这启示指引我找到归宿,去过我仍在期待的‘生活’。”
《大河湾》里的萨林姆,是无根的流浪者,一直在找自己的家,一直无法找到自己真正的家。
对奈保尔来说,血缘上的祖国印度早已失去了神秘、悠久的文化传统,特立尼达的故乡所处的文化层次与他的期望相去甚远,移民到了英国,却发现自己只是这个国家的“局外人”。他只能寄望于旅行,去加勒比海,去非洲。
类似的,《大河湾》的萨林姆决定深入非洲,他希望在这片排斥并颠覆了西方文明后重建文化的土地上,凭借着他来自英国的“高等文明”的身份,找到真正能给他的内心带来充实和满足的归属感。
为此,萨林姆在非洲做了许多尝试。他置业、做生意、试图与非洲朋友的孩子接近,他一直在努力地融入非洲的文化。
遗憾的是,这片所谓的文化重建的土地,只不过是对欧洲文明不伦不类的模仿。在这里,“丛林掩盖了屠杀的声音,浑浊的河流和湖泊冲走了淋漓的鲜血”;在这里,“人向来就是猎物。你对你的猎物说不上有多少恶意。你只是设了个陷阱”;这里是无法无天的蛮荒之地,“以前有过秩序,不过是建立在欺诈和残忍的基础上。”
在这样的土地上,连安全感都是奢望,又何谈找到归属感?
萨林姆的精神开始逃离。“我想家了,接连几个月我一直想家”。另一方面,从肉体的角度来看,萨林姆却已经融入了非洲的小镇,“我已经和衣衫褴褛、神情落魄的非洲人没什么两样了。”
一边是精神上的逃离,一边是肉体上的融入,萨林姆在矛盾中进退两难
更悲剧的是,当萨林姆排除万难,回到心心念念的英国时,发现等待他的只有冰冷,冰冷的官僚,冰冷的社会关系,冰冷的“家”。如他所预想的,“家只存在于我的头脑中。我已经失去了它。”
这趟英国的寻家之旅让萨林姆意识到,自己作为漂泊者的痛苦是虚假的,所谓故乡代表着安全、温情和归属感,只是”离群索居的幻梦而已,不合时宜,愚蠢,不堪一击。”
萨林姆或奈保尔所陷入的幻梦,无论身处何方都难以逃脱,因为这个幻梦的制造者,是虚无,是本质层面意义的不可得——萨林姆说:“我不知道支撑我生存的渴望在本质上究竟是什么。我开始感觉到,无论我去哪个地方生活,无论多么富有,多么成功,多么舒适,也只是现在生活的翻版。”
支撑生存的渴望在本质上究竟是什么?萨林姆为了寻找这个答案,深入到非洲腹地,却陷入更大的迷茫。
生存是为了获得感官上的满足吗?萨林姆和某位名人的夫人偷情,体会到了高潮的销魂。然而,这种满足感是稍纵即逝的,并和痛苦如影随形。仅在若干次偷情后,萨林姆就体会到,自己成为了这位夫人的猎物,他在肉体上为她服务,让她满足,“这是我的自豪,也是我的耻辱”。他所获得的短暂的满足感无济于事,高潮过后,新的空白被打开,新的需求重新启动,萨林姆在销魂的同时,黯然神伤。
生存是为了获取丰富的人生阅历吗?萨林姆曾经在某些瞬间感悟到,阅历在本质上是无形的,阅历所呈现的方式,是快乐或痛苦。感受痛苦和寻求快乐一样,都没有任何意义。在死亡面前,痛苦是虚幻的,快乐也是虚幻的,它们在本质的层面并不具有究竟的存在。
生存是为了迎合宿命感吗?问题是,宿命感来自何方?如何区别宿命感和欲望的自我欺骗?萨林姆自己意识到,“我的宿命感是假的,我其实很在乎世俗的一切,我什么也不肯放弃,我能做的也只是躲避事实真相而已。”
如果没有答案,把这个问题抛在一边,庸碌地苟活着,可好?
奈保尔不甘心。他审视着自己,也审视着众生,他已经看透——“这个星球,还有它上面的芸芸众生,他们迷失在时间和空间之中,永不停息地奔波劳碌,可怕的劳碌,无谓的劳碌。
《大河湾》里,奈保尔不断地在寻找。从表面上看,奈保尔寻找的是归属感,无论在特立尼达、印度、英国还是非洲都无法找到,主要的原因,既有跨越文化时的身份认同感的缺失,也有第三世界国家文化的贫瘠。
往深了看,奈保尔真正在寻找的,是支撑生存的渴望,是对抗虚无的出路,是人生本质的意义
旅行让奈保尔获得了一定的慰藉和平静,但并未让他找到答案。奈保尔意识到,问题或许不在于身处何方,而在哲学和宗教。
“我的不安全感也是因为没有真正的宗教归属造成的”,萨林姆说,“父亲总是说,不管我多么现代,最终都会回归信仰。”
萨林姆浸淫在世俗中,一边追求物质和中庸,一边力求在生活和超脱之间找到平衡,但在没有哲学和宗教的前提下,这样的平衡是缺乏支点的。这种尝试的代价,是平衡的随时崩塌,是不安全感,是周而复始的迷茫和挫败感。
在《大河湾》里,奈保尔提出,宗教可以把忧郁转化为促人向上的敬畏和希望,哲学可以在日子不顺当的时候提供庇护和助力。遗憾的是,书里的萨林姆并没有更进一步,从哲学和宗教里找到出路。
因此,《大河湾》里是没有答案的。当然,文学经典作品,从来都不是解题手册。经典不提供答案,经典只敞开思考的大门。
同样的,伟大的作家们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是高级的观察者和表述者,而不一定是解题者。
伟大的作家通常具备敏锐的洞察力,能捕捉到常人所不易观察到的细节和深度,再用高超的文字能力细腻而精准地表达出来。奈保尔的伟大,在于他复杂的文化背景所带来的“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双重观察视角,也在于他把观察的对象、个体的情绪、灵魂的拷问完美糅合在一起的表述能力。
詹姆斯·伍德说过:“奈保尔的欢颜是一张面具,一张非常重要的面具。”
在文学世界中被公认为天才的奈保尔,在生活中却是一个易怒、粗鲁、刻薄的人。他常对采访者动气,常发不留余地的激烈观点,对他人缺乏基本的宽容、耐心和尊重。
不过,面对公众对自己的负面评价,奈保尔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完全没有兴趣,根本就无所谓,因为我是为这个叫做文学的东西服务的。”
通常来说,把自己的全身心都奉献给某项事业的人,内心不一定强大,但至少执拗、自我、坚定。可是从《大河湾》来看,奈保尔的表述中充满了摇摆、疏离和不安。或许,他性格里的负面部分,文学能够提供慰藉,但提供不了解药
《大河湾》里的萨林姆没有找到答案,生活中的奈保尔同样没有找到答案。
但至少,他从未放弃过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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