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题我们不太愿意公开讨论,因为它们会暴露我们的脆弱。
比如恐惧。
1
我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胆大”的人,我对很多东西感到恐惧。
小时候,家里进过一条蛇,盘桓在各个角落,包括床下,整整一周,以至于我现在都不太敢看蛇的画面。
小学时,有一次家里晚饭吃猪舌头。隔天看电视的时候,电视广告说吃猪的头部可能会引发脑膜炎,潜伏期半年。于是我开始担心,一家三口都要得脑膜炎了,半年后发病,得花多少钱治病,得赶紧存多少,每天该赚多少。那半年我心情一直不佳,总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重病感到恐惧。
初中时,在亲戚家看录像。一堆人围在一起,看了部恐怖片,里面有个镜头,有个女人对着镜子在梳头,梳着梳着,头掉了下来。回家后,一向睡眠质量很好的我,失眠了一个星期。
再往后,还看过《午夜凶铃》和《咒怨》,虽然蒙着眼睛跳过了很多关键镜头,但还是过目不忘,许多年后,尤其是晚上一个人时,仍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来。
除了蛇、生病、恐怖片外,我还对失重和眩晕感到恐惧。
每次坐船都会晕。即使是还没出海的岸边,稍有些波浪的起伏就会受不了。
坐飞机遇到气流颠簸时,心情总会很紧张,紧张的情绪比失重感的不适还要难受。
坐汽车一般不会晕,除了有一次在曼谷坐大巴到清迈,司机开得风驰电掣,车身晃得厉害,当时难受得想要跳车。
至于游乐场里的过山车、跳楼机、大摆锤什么的,根本想都不用想,如果硬要去玩,估计会直接昏厥过去。
2
我一直在想,我内心这些恐惧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以前听过的解释恐惧最好的答案——“恐惧来自于未知。”
查了下出处,这句话出自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
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最古老而强烈的恐惧,则源自未知……真正的恐怖故事不应该只是关于谋杀、尸骨、鬼魂……一种无法解释、源自人类常识之外的未知恐惧必须存在……违背并打破一切自然规则,皆因这些“日常铁律”是人类与深不可测星空中的未知邪恶之间,唯一仅存的防线。
套用到我个人的经历上来看,对蛇恐惧,是不知道这蛇到底躲在哪里,会在什么时候冲出来咬我一口;对生病恐惧,是不知道病重之后的生活,将变得如何支离破碎;对恐怖片恐惧,是不知道“鬼”这种陌生的存在,会带来怎样的伤害。
说到恐怖片,很多人不仅不会害怕,还会看得津津有味。我曾问过一个同学:“如果鬼真的在现实里出现了,你怎么办?会不会害怕?”
他说,“不会,如果贞子真的从电视里爬出来了,我就一脚把她给踹回去。”
这是一种戏谑的心态。之所以不害怕,归根到底还是他们都相信——“鬼”是不存在的,恐怖片是人类虚构的产物,永远不会在现实里出现。
对我而言,我所感到恐惧的,并不是“鬼”这个物种,而是“鬼”所代表的,人类目前科学能力范围所无法解释的未知现象。它并不一定是一有形状的实体,不一定会僵尸跳,不一定可见,不一定能够被感知到。
它可能是一种电波,会让我们产生幻觉;可能是一种病菌,会让我们立马得病;可能是一种意念,会让我们精神错乱——怪力乱神的种种不解之谜,有许多是科学无法解释的,这些都是未知,都是“鬼”。
学的知识越多,越能体会到现阶段的科学和真理之间存在的距离有多大。否定所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的存在,是一种自大和傲慢。科学能取得如今的成就,靠的是谦卑和自知之明,绝非傲慢。
3
然而,“恐惧来自于未知”,似乎无法完美地解释我晕船、晕车、害怕飞机失重的原因。
以前我曾把这类恐惧归结为生理因素。科学表明,内耳有半规管、前庭和耳蜗等结构,半规管和前庭内有感受头部位置变动的位觉感受器,前者引起旋转感觉,后者引起位置感觉和变速感觉。当这些感官的功能过强时,会引起头晕、恶心、呕吐等症状。
所以说,爱玩过山车、跳楼机、蹦极的人们,并不是胆子有多大,而是他们的这些感官,是迟钝的。
但是,当我仔细观察自己的感觉时,会发现在晕船或飞机遭遇气流时,我心理上的恐惧大于生理上的不适,虽然身心之间有联系,但明显心理把生理的感觉给放大了。
这时候的恐惧似乎并不直接来自于未知,而是来自于“失控”。
我失去了对自己身体感受的控制——海浪会不会越来越大?飞机会不会上下乱窜?下一秒我会不会恶心呕吐?我想让这一切停下来——可是完全办不到!
为什么“恐惧来自于未知”?因为未知的背后,是失控
在大多数时候,我们习惯了“以为”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是有绝对的控制的,只有在这种控制下,才会感到心安。一旦身体失控,比如晕眩、生病时,恐惧就会产生。
不仅是身体,人生也是一样。在我们的人生里,大多数时候的目标,是要确保每一件事情安全可靠,换言之,让未来处在我们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当生活的走势偏离预想,或是当生活的目标已遥不可及时,我们就会恼恨、绝望,心生恐惧。无论是突发事件、未知、不确定性所带来的恐惧,都是“失控”感在作祟。
然后,新的问题来了,为什么“失控”会引发恐惧?人为什么一定要执着地“控制自己”才能感到心安?
4
我个人的思考,仅止于此了。答案似乎不言自明,没有什么可以继续思考的空间。
直到我读到《西藏生死书》。
书里直接说了:“我们所受的教育,几乎都在告诉我们,除了五官所能认知的世界,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什么是真实?默认的“常识”是:我们所能看到、听到、闻到、尝到、摸到的东西,是真实。
比如《无问西东》里说:“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真实是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
这些真实基于什么而存在?基于“自我”。因为有“自我”的存在,我们才能看、听、闻、尝、触摸到真实。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们都默认有一个“自我”的存在
但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哲学史上有过很多讨论。
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
笛卡尔著名的:“我思故我在。”
大卫·休谟说:“‘自我’并不存在,因为关于‘我’的知识,在变化中早就面目全非了,我们无法确定‘我’的存在。”
弗洛依德从意识层面提出精神的三大部分:本我、自我、超我。
……
到了当代,哲学日渐式微,很少有人再认真对待“自我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如《西藏生死书》中写道:
“现代文明最黑暗、最令人困扰的部分,对于‘我们到底是谁’这个问题,非但一无所知,还抑制这方面的研究。”
不研究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人们已经对“自我”达成了共识——这是一个肯定存在的东西。
比如马斯洛需求理论的五种层次的人性需求: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已经默认了自我的存在。
5
《西藏生死书》清楚地阐明了佛教的观点——“自我”是不存在的。不仅如此,执着于自我的“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我们为了满足自我不断膨胀的需求,对自己心怀不满,日夜焦虑;对他人嫉妒仇视,冷眼旁观;无论是事业、金钱、子女,需求随着阶段性目标的实现而不断升级,从来都不会有满足的一天。
这些欲望从哪里来?——“自我”。
然后人们发挥自我安慰的强项,把这些欲望装扮成“人生目标”、“梦想”,甚至是马斯洛需求理论的最高层级——“自我实现”。
如果把“自我实现”掰开来仔细观察,会发现大多数人的“自我实现”里,都充满了贪嗔痴三毒——贪念、嗔恨心、愚痴——并随之产生无穷无尽的焦虑的烦恼。
不仅如此,执着于自我伤害的不只是我们自己,也同时伤害着他人。回想一下,有多少次争吵、憎恨、冲突,是因为我们的自大、自满、自私、自卑和自尊?
“自我和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安慰人的时候,我们常会说:“要放下。”
尤其是得重病的时候,我们会告诉自己,放下对财富的贪念,对事业的狂热,对自尊自卑的执着,这些都不重要。 但很遗憾,只有在少数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刻,我们才会想到这些。一旦身体恢复健康,执着又会重新生起。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想要放下的东西,错了。真正要放下的,不是财富、事业这些外境,而是在我们意识里一直执着的“自我”
心魔不除,外物带来的的烦恼无穷无尽。
6
回到前文的问题:“为什么‘失控’会引发恐惧?”
《西藏生死书》里给出了答案:“我们对于丧失控制和未知事物的恐惧,绝大部分是自我在作祟。”
处于失控的状态中,或是面对未知事物时,我们发现“自我”似乎不再发挥作用,“自我”似乎并不存在。正因为害怕“自我”的不存在,我们反而拼命地想伸手去抓住“自我”,进而对自我产生更为强烈的执着。在这种执著而不可得的状态里,产生了根本的不安和恐惧。
为什么对于“自我”的执着,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因为“自我”这个东西,本质上是不可执著的。
佛法的核心观点之一,说的就是破“我执”——从浅层来说,“自我”不是没有生灭的恒常存在,自我必须依赖支分而成立,自我不能脱离因缘而存在;从深层来说,“自我”不能独立存在,“自我”的实质,是“空”。
“空性”是佛法里最殊胜、最深奥的概念之一,初学者不该妄谈“空”,否则容易会跑偏走上歧路。我们只需要记得,佛法里的“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自我”是“空”,不代表“自我”就消失了、不存在了。
《金刚经》里有很多类似的偈子——“因为没有什么,所以才会有什么”。“自我”也是类似,因为“自我”的“空”,所以“自我”才存在。这里涉及到世俗谛和胜义谛的问题,先不深究,能读出些感觉的,就已经是很有佛缘的了。
佛法里说,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佛。因为我们每个人真正的本性,都具有佛性,即“如来藏”。所以,在生命深处,我们知道“自我”并不是本来就存在的。这个念头被掩埋在三毒的厚厚灰尘之下,只有偶尔的一丝灵光触动我们的心续。这个秘密的、令人不安的认识,让我们感到恐惧,除非我们刻意装傻,或是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傻子,这种恐惧会一直如影随形。
要逃避吗?愈逃避,它就变得愈强大,直到我们走到人生尽头时,这个强大到巅峰的恐惧会把我们彻底吞噬。
我只能正面迎上它。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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