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驴驹子”不是驴,更不是驴下的崽子。那么“山驴驹子”是什么?说白了,它就是巨大的蝈蝈,比人们常见到的大蝈蝈要大十来倍,是超巨型蝈蝈。头上有两只硬角,大脑袋、大身躯,浑身披着一层黑色油亮的硬甲。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占据头大部分面积,嘴巴不小,吱儿吱儿吱儿地叫起来,比蝉鸣更嘹亮更浑厚,更宛转悠长,此起彼伏,再加上山谷的回音,仿佛是一支小乐队在深山里演奏的音乐会。
我下乡待过四年的北京怀柔喇叭沟,丛林中,草地上、河滩边、庄稼地里,山坡上,到处可见个头大黑亮亮的“山驴驹子”。最大个的,有老鼠那么大,四肢强劲发达,可以跳跃,但不会飞,没有翅膀,摇摇晃晃地在地面上横行。山里人都叫它“山驴驹子”以形容它的庞大。“山驴驹子”牙齿锋利,以青草、野菜、树叶子为食,偶尔也吃虫子、蚂蚁、蚂蚱等幼小的生物,是个杂食家。
我第一次见到“山驴驹子”非常好奇,试着捉一只,拿在手里,仿佛是在抓住一只努力挣扎的大螃蟹,它的力量很大,甲壳很硬,很快就挣脱了我的手指,吱吱吱地逃走了,而像锯齿一样的后腿,把我的手指割伤了。
“干啥呢?”“杏花”姑娘见到我狼狈的样子,关切地问起来。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当年十四岁,皮肤白皙,身材丰满挺拔,人见人爱。她家和我家是邻居。“哦,流血了,抹点马勃粉,保证止血不留疤”。说完,她把采来的干马勃掰开,把里面的黑色粉末涂在我的伤口上。.
“谢谢,”我感激地说,“你们山里人为什么叫这种大蝈蝈‘山驴驹子’?”
“这个嘛,真把我问住了。我给你找个人,他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很快,“杏花”姑娘把村里的赤脚医生何青山介绍给我。
当年,何青山二十多岁,靠祖传和自学,掌握了丰富的医学知识,他能识别生长在喇叭沟700多种中草药,懂得这些中草药的药性,他会扎针灸,会接骨,会打针输液,是个全能的乡村“赤脚医生”。瘦长脸、中等个子、身材单薄的何青山,微笑地和我打招呼。他说:“‘杏花’告诉俺,你特别好学,总爱问问题。你想知道为啥叫‘山驴驹子’?俺也弄不清楚,老辈人都这么叫。喇叭沟的生态好,山清水秀,只有喇叭沟才有‘山驴驹子’。俺到过别的地方参观学习过,没见到过这么大个头的。也就是说,是咱们喇叭沟的特产,蝎子拉屎,(毒)独一份!”
喇叭沟秋色
何青山,由于医术高明,又根红苗正,是县里赤脚医生的典型,经常到处做报告、演讲。因此,他的话,让我信服。
我好奇地问:“‘山驴驹子’能吃吗?”
何青山笑了:“听说广州人什么都吃,带翅膀的除天上飞的飞机、带腿的除了四条腿的板凳不吃,此外都吃,包括蚂蚱、蝈蝈、老鼠、蛇,他们特别爱吃蛇。咱这个村,没有人吃过山驴驹子,只有俺烧烤过一只,打开硬壳后,几乎没有什么肉,吃不得!”何青山为了试验药性,像神农尝百草一样,品尝过所有他采的草药,当然他也试验过“山驴驹子”的药性。他告诉我“山驴驹子”烤干后磨成粉可以治疗跌打损伤,也可治疗小儿腮肿病和蛇伤。
“那你教我识别中草药行吗?我想拜你为师”我诚恳地说。
“你还小,不到十二岁,想当赤脚医生还早。不过,你明天可以跟俺上山采药去,采了药,可以卖钱,卖给公社收购站。他们的价格高。俺这个诊所也收中草药,不过,俺没有钱给乡亲们。炮制的药,给乡亲们用,也不收什么钱。除非西药,那是用钱买来的,俺不得不收钱。”
赤脚医生,那时基本是免费给乡亲们看病,自己炮制中草药。他家的院子里,到处是晾晒的各种中草药,洋溢着中草药特有的香味。
第二天一早,我拿一把锄头和一只荆条筐,随何青山上山采药去。我们上了大南山,他告诉我,大南山的远志、黄芪、苍术、黄连、党参很多。在一片朝阳的林子里,他一一告诉我发现的柴胡、野百合、肉苁蓉、五味子、丹参等药材。有的药材要采集根茎,有的要采集茎叶,有的要采集花朵,有的要采集果实。一天下来,我认识了三四十种中药材。第二天我把采集的药材卖到了公社收购站,卖了5块7毛钱。那时物价低,票子很值钱,当时一斤肉才6毛6分钱。看来,只要勤劳,山里丰富的物产,饿不死人,也穷不死人。就怕没有知识、又懒得劳动,只有受穷的份!
“杏花”姑娘见到了说:“不赖呀,跟着瓦匠会搬砖,跟着木匠会拉线,跟着郎中会赚钱!”
陈嫂是村里最漂亮的小媳妇,皮肤白,脸盘靓,身材姣好,外号“小白丫”,性格开朗,最喜欢和小伙子开玩笑。她见我和“杏花”说话,就笑吟吟地插话说:“多刨药材,多攒钱,嫂子好给你说对象,山里的姑娘要彩礼。越是漂亮的姑娘,彩礼就越高。你知道我家‘杏花’的彩礼是多少?告诉你,傻小子,说出来吓死你!五元的票子两斤!外加八身趟绒衣服!”
“杏花”不爱听,扭头走了。
我真被陈嫂说的彩礼给吓晕了,我第一次听说票子要用斤称,五元的票子两斤,那是多少钱?天文数字!
喇叭沟的山美水美,空气清纯,森林面积在80%以上,植物种类繁多,动物300多种,是一个生物多样性的王国,也是原始次生林动植物精华所在之处。前喇叭沟和后喇叭沟,交汇在一起,拥抱着上千公顷原始森林。而处于针叶林和阔叶林和阔叶林的过渡地带,有油松、山杨、蒙椴、辽东栎、白桦、山杏、荆条等。春季山花烂漫。特别是漫山遍野繁花似火的杜鹃花,灿若朝霞,十分壮观。姹紫嫣红的杜鹃花海,满山满谷,红色,粉色此起彼伏,如海浪翻腾。
然而在那个杜鹃花开的春天,我却病了,腰上长了一个大疖子,十分疼痛。甚至疼得我不能行走,只能侧卧在炕上。
“杏花”知道我病了,帮我叫来了赤脚医生何青山。见到了和蔼可亲的何青山,我感激地坐起来。打了招呼后,青山哥检查了我的伤势,他按了按疖子周围,说:“根不小,发展下去,就会要人命的!”他先给了我贴上了拔毒膏药,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了柴胡、大青叶、青黛等中草药,嘱咐我妈妈去熬水给我喝,因为他发现我的体温挺高,发烧了。柴胡能退烧。
几天后,我的烧退了,但是腰上的疖子更大了,要破脓了。“杏花”又找来了何青山。他看了后,说:“再贴膏药拔毒。脓出来后,就要用‘山驴驹子’和疥蛤蟆粉消脓。俺去捉‘山驴驹子’去!”
一天后,何青山来了,先给我排脓,然后用“山驴驹子”和疥蛤蟆粉等几味中草药配置的膏药给我敷上。一天后又来换药,如是三五天。我彻底好了,虽然右腰处还留有一个疤,但是,非常严重的疖肿被何青山用神奇的中草药给治疗好了。这其中,就有“山驴驹子”的功劳。
喇叭沟的林木多,蛇就多。无毒的草蛇、有毒的蝮蛇,惊蛰后都从地缝里、树洞里和山洞里钻了出来。个把月后,就蜕皮,蜕皮后,就交配。人在路上走,经常看到两条蛇缠绕在一起。交配后,它们食欲大振,即使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它们都敢攻击。特别是在林子树梢上游走的赤链蛇,游走速度比人跑得还快,有人进林子不小心就被这种赤链蛇飞扑下来咬一口,轻则红肿,重则数日毙命。有经验的山里人,随身带一根棍子,走路时一边下打草棵,一边上打树枝。草棵里的蛇听到动静就躲开了,树枝上的蛇听到如此大的动静,知道不好惹,也爬走了。“杏花”反复叮咛嘱咐我上山干活去时一定要随身带根子,敲敲打打,就不会被蛇咬伤。一天,我和小伙伴打死了一条一米多长的赤链蛇。“杏花”姑娘告诉我,别扔,剁掉七寸以上蛇头,蛇身拿回村,架在柴火上烤。烤熟了给猪吃。她说:“春天,猪要蜕毛,猪吃了蛇肉,猪的毛就蜕得好,长出来的新毛又黑又亮。”我按照她的说法,把烤熟的蛇喂给了猪,那头猪高兴地哼哧哼哧地美餐起来。几天后,长出的新毛果然又黑又亮。
这一天,生产队在南山沟开荒,准备种植萝卜,那里腐殖质落叶厚,萝卜会长得像娃娃一样大。而开荒,就会惊动灌木丛中的蛇。而那里居然是一个蝮蛇的蛇窝。被激怒的蝮蛇窜起来一人多高,向人群扑来。何青山的父亲动作迟缓,被这条将近两米长碗口粗的蝮蛇狠狠咬了一口,毒液顿时让伤口周围肿得像馒头一样高,黑红黑红的,老人顿时倒地。众人连忙叫来何青山,他从药箱里拿出“山驴驹子”和疥蛤蟆粉等几味中草药敷在伤口上。他说:“快帮助把俺爹抬到公社卫生院吧,这些中草药不管用,烟袋油子也不管用,必须用蝮蛇血清。俺没有这药。要命啊!”
八个壮劳力,轮流抬着老人向十里外的喇叭沟门公社卫生院奔去。与生命赛跑,早一点到达,就能早一点救老人的命。
我目送他们远去,一方面为老人担心,一方面也对“山驴驹子”不是万能的灵丹妙药而遗憾。
由于把病人送到医院及时,医院针对山区特点,早备有抗蝮蛇毒的血清,老人得救了。几天后,在何青山的陪同下,老人骑着毛驴回到了村里。大家都去慰问他。老人对乡亲们说:“感谢大家救了俺。”
何青山对我说:“俺爹命大。俺在一个老中医那听说过,轻度的蛇伤,‘山驴驹子’粉是管用的。但是,俺爹是严重的蛇伤,就不管用了。”
为了回报赤脚医生一家对远近村民做的好事,村民们自发地掀起向村诊所捐献中草药的行动,纷纷把采来的中草药捐给何青山,有的捐黄连、有的捐远志,有的捐当归,当的捐党参,有的捐何首乌,有的捐巴戟天,“杏花”捐的是益母草,我捐的是瓜蒌,还有几只晒干的蜈蚣和“山驴驹子”。
喇叭沟的杜鹃
喇叭沟的秋天是最美的。由于海拔高,无霜期短,这里9月下旬,海拔1000米以上的树叶开始就已经是一片火红和一片金黄了。橡树叶慢慢退绿变红,远远望去,满山遍野层林尽染,景象蔚为壮观;五角枫叶在秋阳中红得纯粹,红得热烈,比“二月花”还壮美,宛如丹霞。那混交林中点点红叶,在苍绿、浅鹅黄色林冠画卷的映衬下,红得像跳跃的火,红得像美艳的云,令人感到无限的温暖和沉醉。
秋天是采蘑菇的季节,松蘑菇、榛蘑菇,长满了山林。“杏花”带领姑娘们和少年去采蘑菇,我也加入了采蘑菇的行列。“杏花”告诉我们,彭家坟地的蘑菇最多最大。我们一群少年,叽叽喳喳兴奋地涌向了松林笼罩郁郁葱葱的彭家坟地。这里生长着数百棵参天的松树,大多有数百年了,有的树干粗得十个少年手拉手也环抱不过来。这里的蘑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一片一片地生长着。我们大家很快就采满了一筐筐蘑菇,高兴地唱着歌满载而归。几天下来,家家都忙着把采集的蘑菇,用线穿起来晾晒,有的挂在房梁上,有的挂在门楣上,成为一道风景,家家蘑菇飘香。
但是,不知道为何,第二年,村里彭姓一族经过商量,把彭家坟地数百年的参天的松树统统伐倒,或做成木板,或打箱子、成躺柜或棺材,或卖钱,有的分实物,有的分卖木材的钱,总之彭姓家族个个欢天喜地,直接分掉了祖宗留下的丰厚遗产。砍树那天,“杏花”带领我们这群采蘑菇少年团,经过那里,发现突然间,从坟地和松林里飞出了密密麻麻成群的蝴蝶,遮天蔽日。这些蝴蝶非常漂亮,翅膀上带着彩色的花斑,像飞翔的花朵一样,成群地在坟地盘旋,看彭家坟地数百年的松林,被砍得只剩下一些小松树,露出光秃秃的坟头。蝴蝶群盘旋了几圈后,恋恋不舍地飞走了。而脚下,成群的“山驴驹子”也开始四处逃窜,逃向那不被打扰的白桦林去了。吱儿吱儿吱儿,叫得不再悠扬和浑厚,而像是乱嘈嘈的哀鸣。
何青山在这个秋天成了家。嫁给他的是城里来的下放户乔家的闺女。这个城里下放来的女孩子,非常崇拜年轻英俊有知识的赤脚医生,愿意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
我一边吃着何青山的喜糖,一边和其他小伙伴去采蘑菇。走进白桦林中,银白色的树干疏朗深远,林中静谧,令人心旷神怡。白桦林中的蘑菇也不少,还有木鸡子,是一种类似灵芝的菌类,营养价值比蘑菇高,炖着吃起来,仿佛像鸡肉一样香,味道鲜美。采完了白桦林的蘑菇,我们就上大南山去采松蘑。那里落叶松林树干挺拔,枝杈繁密,树冠呈锥状生长,苍劲而妩媚,威武而秀丽。在秋阳照耀下的落叶林呈现出一片金黄、成熟、温暖的环境氛围,令人陶醉。
此时,“山驴驹子”最肥硕,肚子浑圆,叫声格外浑厚悠扬。吱儿吱儿吱儿,仿佛像青蛙一样,蘑菇香里说丰年,听取“吱儿”声一片。但是“杏花”不再和我们一起采蘑菇了。因为就在这个秋天,真有不少人,托媒人,提着二斤五元的票子和八身趟绒布料,前来“杏花”家提亲,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在这个秋天,陈嫂“小白丫”生下了儿子。陈家真是喜事不断。
定下亲后,“杏花”的吃穿用度,都由亲家供给,她也不再下地干活,养在闺中不出门。养得白白胖胖,美丽得超过她的嫂子“小白丫”。几年后,“杏花”嫁给了公社供销社主任的儿子,过上了幸福富裕的新生活。
许多年后,我重返喇叭沟,见到了久违的何青山,他虽然60多岁了,但是似乎并没有变老,还显得比较年轻,这和他懂中药会保养有关。寒暄过后,我感谢他当年治疗我的病,并教我识别中草药。之后他高兴地带着我们一行人到大西沟的“七仙盆”去看传说中的七仙女洗浴的石盆,那里在一处巨大的石坡上有山泉水冲刷出来的一连串七个石盆。不过,当年碧幽幽的清泉不见了,七个石盆几乎被泥沙填满。泉水稀少,像涓涓细流,顺着石坡向下缓缓流淌。四周的山,森林覆盖,郁郁葱葱,依然静谧,依然壮美。但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山驴驹子”呢?怎么看不到“山驴驹子”的踪影?听不到“山驴驹子”吱儿吱儿吱儿悠扬浑厚的叫声?
何青山告诉我,多年来,为了森林防治美国白蛾子,政府用飞机喷洒农药,“山驴驹子”已经消失了十多年了。不仅仅是这个物种的消失,许多中草药也消失了,许多小动物也消失了,许多蘑菇也消失了。“唉……”他长叹一口气。
我的心有些凉了,像山谷中的冰川还没有融化,我多想再见到活跃的山鸡、野兔、狍子、狐狸和梅花鹿,我多想再闻到蘑菇的香味,我多想再听到“山驴驹子”吱儿吱儿吱儿浑厚悠扬的叫声,看到它们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路的可爱景象!此时,只能借用李白的诗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
本文原标题:《山驴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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