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上上下下都比较理性,比较务实,不是很喜欢争论,也不喜欢出风头,就像普通的上海人一样,踏踏实实,闷声发财,追求一种细水长流,润物细无声的实实惠惠的小日子。
冰川思想库特约撰稿 | 张生
读过大学的人都有体会,那就是尽管大学现在“衣分五色”,有所谓的211、985、“双一流”或“三非大学”的区分,但其实每所大学都有自己的风格。因为各个大学有不同的历史,不同的专业,不同的老师和学生,让每所大学都既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也有让人糟心的槽点。
而一个人在这样的大学校园里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几年后总会沾染上这个学校的一些“味道”。这种大学的“味道”,若有若无,虽然自己人是入芝兰之室而不觉其香,可别的学校的人一嗅便知“非我族类”,而这就是所谓的“大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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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说是受林语堂的启发,他曾写过一篇《哈佛味》的文章,说一个大学就像一个人的文章一样是有味道的,这是由大学的“历史沿习风气之所造成”。但他觉得大学味主要还是大学的文化对人的熏染,“然大学之味,应系书香而已”。
至于被人津津乐道的一些大学的做派,诸如“牛津之口腔(Oxford drawl),剑桥之蓝衣,耶鲁之拍肩,哈佛之白眼”,他认为只不过是一所大学的“风气”形成后的一些外在的“皮毛形态”罢了。
但有时,我们就是通过这些“皮毛形态”来感知一个大学的“大学味”的,就拿我比较熟悉的上海的几所大学来说,仅从“皮毛”上来说,给人的感觉就很不一样。
1994年,我从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到上海交大教书,下车伊始,就被震撼了一下。因为当时不管是交大的系领导还是学校的领导,在给我们这些新入职的教师介绍校情时,都喜欢铿锵有力地来句口头禅,那就是“北清华,南交大”,勉励我们要为此口号而奋斗。
我刚开始还以为听错了,以为是“北情怀,南交大”。因为当年大学老师工资很低,我想交大这是在勉励我们要多讲“情怀”,少讲钞票,到后来发现我的确听错了。
可我之前却并没有听说过交大是南方的清华,当时交大的排名好像只有二十多名,而我听到的版本是浙大才是南方的清华,准确地说,还是“南方小清华”。交大离浙大这个“小清华”都还有一段很大的距离,怎么可能是南方的清华呢?
▲上海交通大学
可我在交大工作了十几年,交大上上下下一直这么说,时间长了,我也不知不觉就这么当真了。比如,作为新时代交大中文系的创始人之一,我和同事们当时的理想就是把清华中文系当作对准目标的。有此“风气”溽染,交大的学生自然产生了除了清华舍我其谁的气概。
至于同城的复旦,并不在交大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交大建校历史悠久,而且出生就含着“国立大学”的“金勺子”,又以工科为主,什么机械,电机之类,搞的是实打实的“实学”和“实业”,是不屑于对接专业多为文理科等比较“虚”的专业的复旦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南大和浙大这两个老牌国立大学再次崛起,复旦已经不敢再自称为“江南第一学府”了,只能含糊其辞地暗示自己是“上海第一学府”。而当时民间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复旦如果没有新闻系,不要说上海第一学府了,就是上海第五六学府的地位也难以维持。
可是,因为复旦文科力量雄厚,培养的学生多活动在社会表面曝光率比较高的皮肤上,如女人的酥胸般总是引入瞩目,所以也不为所动。他们会讲故事,谈情怀,让不了解内情的人总以为复旦是上海大学的老大。
▲复旦大学
这偶尔让交大有点牙痒痒,可是却无从下口,后来只好也开始大办文科,可罗马毕竟不可一日建成,犹如“伏地魔”一般的复旦的新闻系也非一夕之间就会灰飞烟灭。当然,交大的强大工科也不是吃素的,相信只是把交大的那些实验室建好再把里面的东西配置齐全,复旦估计一夜之间就会变成“负担”了,所以,大家都只好边走边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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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我十年前调到同济工作后,才发现同为理工科大学的同济,却对交大和复旦的强势不以为然,也很少与其争风吃醋。
同济总是甘居上海“小三”的位置,不声不响地按照自己的步调走,经常默默无闻得让人怀疑同济是否还在上海存在。
时间长了,我才觉得这应该与同济这所学校的传统有关。因为同济是德国医生宝隆在1907年创办的德国医工学堂发展而来,有着浓厚的德国文化传统,老师们大多有留德背景,学生也大多学德语,所以养成了比较严谨和理性的特点,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很注重工匠精神。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同济过去主要是以医学学科为主,1949年院系调整后又变成了一所建大桥造房子的大学,而学生如果不严谨不讲求理性,不管是给人看病还是给人盖房子建大桥,一不小心就会出人命,所以既不敢豪气干云一番也不敢忸怩作态一下,于是就养成了这种不温不火的“性冷淡风”。
▲同济大学
但同济的朋友们也并非总是“冷血动物”。有一次我应邀参加了部分同济中高层男领导们的聚会,大家宴至酣处,基情澎湃,从桌子边站起来举杯祝酒,一桌人异口同声,忽然用德语喊了声“干杯”,可其间只有我呆若木鸡,像个聋子一样,不明就里。
也就在这一刻,电光石火之间,我顿时明白,我在同济的仕途到此为止了。因为我不懂德语,这就好像阿里巴巴得到了海盗们的藏宝洞却不会说“芝麻开门”一样,前途可想而知。
而且,之后我竟然也没能迷途知返,赶紧去学德语,以搭上同济的神经,相反,一直很任性的我却把法国理论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又去捡起了研究生时学的几句几乎要忘光了的法语穷搞起来。殊不知法国与德国自古就是冤家,于是我终于由绚烂复归平淡,至今日写这篇文章之际,我已经自动脱离中层干部的行列,变成了一名得过且过的教书匠。
不过,话虽如此,我倒是觉得,如果说上海的大学的“面子”是交大和复旦撑起来的话,可真正的“里子”,或者现在说更能体现时髦的“上海精神”的大学,那还是同济。
这倒不是因为我现在在同济教书就为同济说好话,而是因为在这里教书后,认识更深而已,这么说,当然也是在为同济说好话了。可举贤不避亲,我觉得,同济这个学校因为建校的传统的原因,就像上海一样很具有对外开放精神,对国外的各种文化都很包容。
而现在同济的学生又以学建筑土木设计为主,没有交大的学生那么工科,那么“实”,多少还有点文艺,但又没有复旦的学生那么“虚”,因为最起码还会画个施工图,有个谋生的本领。
所以,同济的领导从来不说我们要超越交大和复旦之类的大话,更是没人吹嘘自己是“南方的××”了,而是上上下下都比较理性,比较务实,不是很喜欢争论,也不喜欢出风头,就像普通的上海人一样,踏踏实实,闷声发财,追求一种细水长流,润物细无声的实实惠惠的小日子。
这也就是同济的老师也好,学生也好,都没有交大和复旦的张扬的原因。但我认为这并非实力使然,只是大家的美学风格不一样,或者说是大学味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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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个大学的大学味的形成不仅与大学的历史和专业设置等有关,也与大学所在地的特点有关。因为大学很像植物,难免会受到所在地方风土人情的影响。
如老舍就认为在青岛的山东大学就因为用“严肃”的德国兵营做校舍,并且青岛的冬天很冷,使得学校的空气很严肃,学生们也就养成了“严肃”和“朴素”的“风气”。
而同是水平和专业设置差不多的大学,哪怕相距不远,也会有差别。如上海的大学和南京的大学的大学味就不一样。
南大因为过去是国立中央大学,又在六朝古都的南京,文气直可上溯至孙吴时的太学,难免有些古典气息,且总以传承国家文化的担当者自任,让人倍感厚重。
有一次我看到南大的微信公众号有一句口号,叫“天开教泽,道启南雍”,不禁深深滴被震撼了,因为这句话真的是浩然正气,自命不凡。同时也让我这个只能靠教书勉强糊口的校友深感羞愧和不安。
▲南京大学
而复旦早期则是民办大学,在上海这座大都市穷于谋生,自然不会去想到去把国家的命运扛在肩上,而是就事论事,只能高唱“学术独立,思想自由,政罗教网无羁绊”了。但复旦因为在上海这座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确实学术空气比较开放,且处事很灵活,有时给人一种很精明的生意人的感觉。
南大则因为在南京这座古都,学术空气上多少有点保守,常给人一种自以为是的固执感,再加上有时又重名节而不重利益,有点书呆子气,也难免让像我这样的生活在上海的已经变得比较“海派”和“庸俗化”的校友感到“捉鸡”。
而这很像哈佛和哥伦比亚大学的风格。哥大的历史和学术传统及影响力不如哈佛,可因为哥大在纽约这座世界之都,学生在纽约眼界大开,追名逐利,随俗为变的本领很强,远非身在波士顿的迂腐的哈佛学生可比。
近现代以来,中国有很多留学生就读于这两所学校,就读哈佛的有很多都成了很好的学者,比如林语堂,以及他在哈佛的“同椅”即同坐一条板凳的吴宓和楼光来,还有陈寅恪等人,可他们和哥大的毕业生如胡适等人比起来就显得不是那么长袖善舞了。
别的不说,民国时期著名的国立大学和私立大学的校长或掌握校政的人许多都是哥大的毕业生,如北大除胡适外,还有蒋梦麟,东南大学及其后的中央大学校长郭秉文与罗家伦,金陵大学的陈裕光,交通大学校长凌鸿勋、黎照寰,南开的张伯苓等。
此外哥大也为中国外交界和政界也培养了大量的人才,如唐绍仪、顾维钧等,所以当时就有哈佛的学生没有哥大的学生“混得好”的说法。这当然也是与学校处在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的大学味有关。
▲哥伦比亚大学
不过,这个可能也要看人的性情,徐志摩当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读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生,每天嚼“橡皮糖”,写Paper,看电影,看着纽约的汽车和工业文明的图腾的烟囱却觉得度日如年,他甚至觉得自己读的哥大是假的,直到离开哥大时还觉得自己是个“草包”。
当徐志摩到了剑桥这所农村大学做了一名“挂单”的学生后,他才忽然感觉自己开了眼,读了一所真大学。在《吸烟与文化》这篇文章中,他以不乏诗意的口吻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更不要说他还为康桥大学度身定制的妇孺皆知的那首《再别康桥》了。
可有的大学味却是“真”的。比如我的本科母校华中师大就坐落在武昌的桂子山上,秋日时至,满山遍野桂花盛开,整个校园都弥漫着醉人的芳香。尤其是夜晚,在秋天的凉爽的空气里,伴随着从南湖边吹来的看不见的夜风,清凉爽甘洌的桂花的香味一阵阵飘到教室里来,让人恍若置身于月桂蟾宫。
以至于当年的我经常身不由己转头看着窗外的夜幕和明净的月光,禁不住掩卷叹息,有此桂香,又有此明月,不去找美女漫步,偏在这里看什么鸟书,人生有何意义?!可那时我并没有女朋友,只能叹口气后重又把头埋在书页之中,试图从中读出“颜如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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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在我看来,每所大学都是有着自己独特的大学味的,只是有时大家身在其中,不注意而已。
像我每次到华东师大去时,如果不急的话,就会到丽娃河边走走。我觉得只要有这条异国情调的经常出现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前后的作家们如茅盾等人的名著中的小河在流淌,华师大就自有其动人的风格。
▲华东师范大学的丽娃河
还有我前女友现妻子的母校武汉大学,其校园里依山傍水的中式传统建筑的壮观雄伟,在全国大学里自成一格,几乎无出其右者,再加上春天樱园的大道上盛开的樱花,就足可以傲视群雄。
至于什么在狗屁的“拿屎吃”(NSC)上发了几篇论文,又在什么狗屁的大学排行榜排到前几名之类的玩意,对于学生来说,完全可以吼一声,见它的鬼去!
可说到底,大学味的本质还是林语堂说的那种“书香”。林语堂在《哈佛味》里曾幽默地引用别人嘲讽哈佛的话说,哈佛的人所受的教育不止四年,因为受了四年教育后变成了不“讲理”的人,毕业四年后才能重新变得“讲理”起来。而他觉得自己刚回国时就得了这种“哈佛病”,他可着劲批评中国的时政与文化,无不尖锐而深刻。
比如他在《机器与精神》中奋力抨击当时流行的所谓中国重精神文明而西方重物质文明的荒诞之语,大声疾呼:
我们若还要一味保存东方精神文明,去利用西方的物质,遵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狗屁不通的怪话,(体用本来不能分开,譬如以胃为体以肝为用,这成什么话!)恐怕连拾人牙慧都拾不起来,将来还是非永远学海上寓公手里拿着一部《大学》《中庸》(体)去坐西人所造的汽车(用)不成。《大学》《中庸》尽管念得熟烂了,汽车还是自己制造不出来,除了买西洋汽车没有办法。
又比如他认为言论自由就是一个人“喊痛的自由”,一个人受了“压迫”,就应该像猫儿叫春一样自由地叫出来,而不是像中国的老百姓一样只会“回家咒骂,而且怕人家听见”。再比如他毫不留情地讥讽上海是个“铜臭”和“肉与舞”的大城,是“中西陋俗的总汇”,是个“浮华,愚陋,凡俗与平庸”的城市。
可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变得“讲理”了,因为他的“哈佛病”不治而愈了,他开始“幽默”了起来,谈起这些问题就开始变得俏皮了。比如他再说“中体西用”之谬,即以喷了西洋香水的中国美女为喻,赞其为“中体西用”,这么调侃虽不无“幽默”,可到底还是失去了之前的锐利的锋芒。而此后他渐行渐远,成为深情赞美中国人和中国的文化的使徒。
▲林语堂
为了让中国文化走出去,他在英文写就的《中国人》中,甚至对中国的妓女和纳妾制度也大加赞美,认为这样可以保全家庭的完整,使得社会和谐,不像西方动辄离婚,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但我觉得林语堂这个“哈佛病人”重新成为“中国好人”,其实是件让人很难过的事。因为一个人只要读了大学,被“书香”熏陶了几年,多多少少都有点不切实际的理想的色彩,所以才会多多少少的有点不“讲理”。
而正是因为他们在面对现实时的不“讲理”,才可能使得现实变得比现实要更美好一点,社会也会稍微前进那么一点点。可林语堂明知如此却又放弃了自己的“哈佛味”,不能不说有点遗憾。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很希望每个大学都有自己的大学味,同时也希望每个读过大学的人也都有点大学味,哪怕是像花露水一样的味道也好,因为花露水的味道虽然转瞬即逝,可也能让人多少闻到一丝清冽的香味,最不济,也可以让人提一下神,醒一下脑。
(本文图片均来源于东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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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
 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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