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夕诺雅,从嘴唇轻轻吐出这四个字,一部分真正的有钱人会像听到暗号一样,露出迷人的微笑,轻轻告诉你:还蛮不错的。
如果你跟我一样,默默记下名字,回去电脑随便一查,看到10万日币(rmb6000)一晚的房费,肯定会像刘姥姥吃了茄鲞一样,满脑子都是使不得。
后来发现虹夕诺雅只要连住六晚以上打四折,于是我豪掷25万日元,订足一周,出发前丈夫小陈给我看账单,嚯,来回机票加酒店,已经四万块。
酒店在一个小岛上,我设想着,应该是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小陈边看电脑边说,咦,它还有包早晚的食宿套餐呢。
多少钱?
六晚一共100万日元。
我倒吸一口冷气,不要订。那岛上有吃饭的地方吗?
那肯定有咯,那是日本啊,森林里都有便利店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丈夫老是有这种强大的自信,而我又有一种强大的盲目,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拖着行李箱和儿子,从那霸飞到石垣岛,又搭快艇到竹富岛。
酒店巴士停在港口,上车后儿子一直观望着外面的风景。
看起来很像我小时候,我的1980年代的童年。
大片大片的绿色,大片大片疯长的草,空气里有种暑假的味道,一种痴狂的热,好像田里随时都会跑出来几个晒得黑黑的小孩,在酷暑中,哧溜哧溜地跑过整个夏天。
本想体验豪华酒店的我,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是一种时光倒错。
根本不是《风月俏佳人》里朱莉亚.罗伯茨饰演的贫民窟女孩走入高级酒店,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不起自己。
进门我刚夸了一句,这里蝴蝶好多啊。工作人员笑着提醒:所以相应的毛毛虫也很多哦,千万要注意,有一种橘黄色的,听说碰到的话会痒一星期。还有哦,岛上会有很多蛇,有一些有毒,晚上出门记得注意脚下。
一般来说,我认为这种提醒和地铁站里广播“小心脚下,注意缝隙”差不多,成年人没什么担心的必要。
晚上出门时,小陈大喊一声:哇,有蛇!
我低头一看,果然是一条在院墙下快速游走的蛇,不禁尖叫着一路跳过去。小孩在后面追着问,蛇呢,蛇呢,蛇去哪里啦?
想起自己上一次遇到蛇,是在小学的暑假,堂哥高高挑起蛇蜕下的皮,挑来挑去吓唬所有小孩。现在堂哥快四十岁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肚子大得像怀孕八个月。
第二天早上,儿子从床上醒来,吐出五个字:我要去海滩。我带着他从房间出来,一路走着去海滩,很近,才几百米,站在海滩上,吹着早晨舒畅的海风,还没来得及深呼吸一次,用手拂了下脖子,手上一只橘黄色毛毛虫。
妈呀,正是昨天酒店员工热烈描绘那种,儿子跑上来仔细看了看,说:好漂亮的毛毛虫。
一路来不及细看,几乎屁滚尿流跑回来,满脑袋全是完蛋了完蛋了,要痒一个星期的毛毛虫,这么幸运挂在身上。
我这辈子都没碰过一次毛毛虫,没想到瞬间记忆穿梭回二十多年前的夏天,穿着的确良花布裙子的老妈,站在草丛里叮嘱我,千万不要碰毛毛虫,碰到痛得要死。
她一定想不到,多年后我身上爬了一只千真万确的毛毛虫。
幸好这只小毛毛虫威力不大,简单处理一番后,并没有发生什么难捱的刺痒。
在竹富岛兜一圈后,愈发发现,这个岛的确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农村。
没有便利店,真的一间都没有,路过小杂货店,以为里面会跟真正的杂货店一样,有各种东西卖,进去环顾一周,只有两种东西卖,冰棍和黑糖。这不就是以前的供销社吗?
小孩吃着冰棍,在自行车后面一颠一颠打起了瞌睡,于是把他安置到一个凉亭里,用三条长凳并成一张小床,看他在上面酣睡如泥。
是不是不可思议,以前暑假,没有空调的夏天,不管小孩还是大人都躺在这样的长条凳上,吹着一阵又一阵的穿堂风。
才两天,儿子已经迅速晒成了农村小孩的模样,黝黑,吃东西又快又猛,一吃完立刻叫嚣,要去海边了。他捉了几百只寄居蟹,又捉了几十条海参,在绿色小路上远远走来,脑海中只有四个字:少年闰土。
傍晚的时候,他最喜欢去酒店附近的一片海滩,清澈见底的海水中除了一条条大海参,还有一群群的蓝色小鱼。
丈夫和儿子,在海滩上如同两个勤劳的农民,不时从海里捡起各种东西。直到这天傍晚,小陈大喊一声,快点来看,有狮子鱼。
果然,浅浅的海水里,好几条漂亮至极的狮子鱼。
他动手去摸的一瞬间,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下一秒,看到他跳上岸,像只被攻击的豪猪一样,嗷嗷嗷叫着。
一边嗷一边喊:好痛好痛好痛。
我心想男人真是矫情,被鱼刺到都叫成这样。儿子在旁边看着跳来跳去大叫的爸爸,冷静发言:我就知道这种鱼很危险,我从来不摸。
丈夫满手是血,依然叫个不停,叫得就好像他下一秒要生了一样。
这时我们恍然大悟,不会是有毒的鱼吧?
他边跳边叫,说先去前台。
我问儿子,怎么办,你爸爸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我们一起过去看看,还是先回去吃饭?
儿子没有一丝犹豫,迅速回答:先回去吃饭吧,我已经很饿了。
回来路上我越百度越不对,原来狮子鱼有海上毒王之称,有人曾因为摸了狮子鱼,痛到晕厥。
怎么办怎么办?情绪一下着急起来,儿子浑然不顾,胃口一点都不受影响,狼吞虎咽吃着饭,房间电话响起来,说酒店已经叫好救护车,准备出发。
我再次见到小陈时,他在酒店前台,盖着一条毛毯,手泡在一桶热水里,还在啊啊啊啊叫着。
很像以前村子里被猪咬了一下的人。
我从包里拿出饭团,问他要不要先吃点,丈夫虚弱得摆摆手,儿子站起来,孔武有力说:这是我的饭团,我要吃。
真的,每次碰到危险,小孩永远是求生欲望最强的人。
我已经越来越担心,看着他肿胀的手,不禁琢磨着,不会严重到要截肢吧?如果残疾的话,以后带小孩可怎么办啊。
一家人各怀心事去了医院,真没想到,来高级酒店度假会是这样的结局。
竹富岛上的小诊所,四个冲绳男人一看就是满心不情愿,从家里被叫出来加班的,经过他们一番热烈讨论,得出打针没什么用,只能继续泡热水的诊断结果。
丈夫没停止叫唤,他根本就像临产孕妇一样,一直呻吟个不停。儿子躺在医院地上,不时伸缩着前肢后肢。他问我:嘿嘿,像不像一只寄居蟹?
忽然想到有人写鲁迅葬礼上,周海婴天真地跑来跑去。
小孩真是残忍啊。
不过泡了两小时热水,服药半小时后,丈夫的巨痛似乎得到缓解,仿佛阵痛结束,他告诉我,不怎么痛了。
回酒店房间的路上,走在土路上,看到满天星空,儿子由衷地感慨:这里真是太好玩了。
是呀,你妈花五万块给你买了个童年,你爸花五小时的巨痛给你买了此生难忘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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