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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暗店街》这本书,多亏了王小波的推荐。

《万寿寺》开篇的第一句,写的就是: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此后,《暗店街》在书中反复出现,成为了全书的灵魂索引。王小波的御用主角王二,也像《暗店街》的主角一样,是一个失忆者。当若隐若现的回忆在朦胧的过去里肆意飞翔时,幻化出了无限种可能的薛嵩的故事。
《暗店街》的故事,比《万寿寺》更简单。二战后的巴黎,一个失去了八年前所有记忆的男人,执着而茫然地调查自己的过去和身世,试图找到“我是谁”的答案。
知情人的只言片语、疑似故居的故地重游、模糊的老照片、尘封的档案、老旧的信件……这些支离破碎的大量片断,能否拼凑出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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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这句《暗店街》里最打动我的话,让我开始思考这个一直被忽略的问题:决定一个人是谁的关键,究竟是什么?
从外在而言,“你是谁”的答案存在于你和他人的关系,和他人对你的记忆中。
若如此,当你背井离乡来到一个新的城市,换掉手机,和家人朋友都不再联系时,能提供“过去的你是谁”的证明,都将不复存在,“你是谁” 的答案,便被过去和现在割裂了开来。
这些维系着我们存在证明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在日常的惯性下看似牢不可破,以至于我们似乎从未有过失去的担忧。可仔细想来,在不长的人生中,已经有多少人离我们而去了?年长的亲人、年幼时的玩伴、少年时的同学、迎来送往的朋友,在似水流年里,渐次离开。
对有些人的离开,我们痛哭流涕。当这些重要的,或我们本想当成重要的人离开时,有时我们有所准备,试图挽留,但有心无力;有些我们猝不及防,醒悟过来时,却已后会无期。如莫迪亚诺所写:
“我第一次想到,在这座城市里,在这些急匆匆赶路的人影中间,我们俩有可能再也见不着面。”
而另一些人的离开,悄无声息。就像《暗店街》里所描述的“海滩人”:
“一生中有四十年在海滩或游泳池边度过,亲切地和避暑者、有钱的闲人聊天。在数千张度假照片的一角或背景中,他身穿游泳衣出现在快活的人群中间,但谁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谁也说不清他为何在那儿。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一天他从照片上消失了。”
和我们对待海滩人的态度一样,在他人的人生中,我们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我们生命中存在过数不清的“海滩人”,而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人生命中的“海滩人”?
靠关系和记忆维系的个人存在的身份证明 ,和基于这个证明的“我是谁”的答案,都是如此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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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在而言,“我是谁”的答案存在于我们对自己的记忆中。
我们记得家的地址,记得工作的公司,记得亲人的电话,记得朋友的微信。这些记忆让我们有了“我是谁”的表象答案。
然而,当回忆由于时间跨度的增长而不断模糊时,那些远去的记忆所承载的“我是谁”的部分,是否也随之在时光中消逝?
“沙子只把我们的脚印保留几秒钟。”——不仅是对他人而言,对我们自己而言,记忆的威力也远没有想象的那般可靠。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第一次吻别人的嘴,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人们都热爱回忆,也能常常沉浸在回忆的温暖中。可当我们试图在回忆面前正襟危坐时,会发现原来完整的记忆是如此之少——过去吃过几次蛋糕?玩过几个玩具?喝过多少药水?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和我们过往的经历体量相比,无异于沧海一粟。是否回忆的温暖,并不在于回忆的感觉本身,而是因为真正能重现的回忆,是如此的凤毛麟角。
回忆的苍白无力,一是因为记忆力本身的局限——遗忘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那些曾经以为念念不忘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中,被我们遗忘了。”
另一种可能性则比较悲哀——其实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五斗米折腰,单位和家两点一线,日复一日的机械化工作……也许能借着照片回想起过去的某次旅行,也许能对着微博想到曾经发过的那次牢骚的原因,可一切都样平淡,那样琐碎,似乎脱离了其它物件的辅助,脑海中便空空荡荡,原以为会波涛汹涌的记忆竟然都不知所踪。也许真如莫迪亚诺所写的那样: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即使在生前,也不比永不会凝结的蒸汽更有质感。”
我到底是谁?
不管是他人的记忆,还是自己的记忆,都是如此不可靠。当记忆消散时,“我”的身份,也不复存在。
全书的结尾处,莫迪亚诺描述了这样的场景:
“她无缘无故地哭着,他不过想再玩一会儿……我们的生命不是和这种孩子的悲伤一样迅速地消逝在夜色中吗?”
原来我们都习惯于自己看似“正常”的生活,而忽略了人生的虚无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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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从写作和文本的角度来说,《暗店街》诠释这句话的方式,是迷宫式的、环形的结构。这种结构不仅体现在叙述顺序的杂乱上,也体现在叙述视角的分裂上。章节和章节之间不存在时间的前后顺序,也没有因果的关联;有的章节是第一人称,有的是上帝视角,有的是某个配角的第三人称,有的没有视角——只有一份材料,甚至只有一行地址。
当然,所谓“环状结构”并不仅有杂乱。相隔很远的章节之间,暗藏着各种呼应关系、对隐喻的解释、重复和类比。
比如第二章提到的“她身上有股胡椒的香味,使我回想起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十四章:“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一股胡椒的气味”。直到第三十七章,谜底揭晓:“她身上有股胡椒的味道。”——这个反复出现的胡椒味,属于主人公的女朋友德妮丝。如果单独看前两次出现的“胡椒味”,读者会感觉莫名其妙。当前后呼应实现“闭环”时,会发现记忆从昏暗到清晰的渐变的奇妙感。
比如第十五章:“我确信,过去在同一时刻,我经常呆在这儿窥伺,纹丝不动,不做任何动作,甚至不敢开灯。 ”和第三十七章的:“我没有开灯,伫立于窗前。 ”——这是同一个房间的同一个场景。同样的,还有两本书的重复出现。
比如第二十六章:““我越来越不敢上街了……有些日子我太害怕了,就呆在床上……”,在第三十七章中得到了解释。
比如第二十九章的地址“暗店街2号,罗马”,在第四十七章中重现。
比如“AUTEUIL 54-73”这个关键地址,在第二十三、三十七、四十一章中反复出现数次。
比如第三十六章对奥列格·德·弗雷德这个人的侧面描述,在三十七章里对应了令人扼腕的悲剧。在三十七章这个重点章节里,还可以找到对前文许多晦涩的暗示的解释,和前文轻描淡写的某些细节的悲剧发酵。
除了结构和对应之外,迷宫这一意象还通过对环境中的细节描写被反复不断地暗示出来,比如建筑物、房间、门、街道、小径、通路等等。
正如安·L·墨菲在后记里所言,迷宫式的结构让读者不知不觉地沉浸在了困顿、游离、奇异的氛围里,让读者在试图理解和混沌的困惑中自我拉扯,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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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结构的表象之下,《暗店街》有着层层叠叠的丰富意象。
一,确定和不确定之间的强烈反差。张力的两边,一边是精准的、确定的细节,一边是混乱的、朦胧的氛围。
二十四章里,这样的反差尤其明显。主人公能准确地回想起楼梯扶手、墙和房门的颜色,各层电灯的式样,甚至是小叭喇狗的眼神,却想不起过去在这个场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的脑海中,有的事像照片一样准确地浮现在眼前,某些人的面孔也都清晰无比,但却无法给这些面孔安上名字。他知道走过的街道和从前长得一模一样,路边的楼房、人行道的宽度都没有改变,但却认不出来。
这种反差,同样体现在“需要重现的历史,和个体记忆缺陷之间的对抗。”
二,悖论。后记里引用了威廉·范德沃克的话,揭示了莫迪亚诺在小说中最大的悖论,是既让那个历史时期变得晦涩,又努力想把它交代得易于理解。
在文本上也能看出同样的悖论。既通过前后的呼应表现“序列”和“因果关系”,又通过杂乱的文本编排暗中破坏这些概念。
三,反侦探性。当主人公开始通过蛛丝马迹寻找自己的过去时,大多数读者都像读侦探小说一样,希望最终能够知晓答案。但莫迪亚诺却试图挫败读者们寻求解答的欲望。
换言之,《暗店街》挫败的,是读者们认为在阅读之后答案最终会呈现的习惯性欲望。答案不再是小说的重点。
“反侦探性”的根本目的,是于“后现代主义”相关的。它拒绝归纳推理和慰藉人心之间的必然联系,拒绝目的论的传统信仰。
四,“后现代主义”。对于这点,后记中归纳地很完整:
“对空白、静默,以及不在场的偏爱;拒绝所有绝对的观念;无所不在的辩证联系;在永恒现在中解析时间;仿效和戏拟的运用;偶然性的高度重要性;碎片化……”
以上特点,只要你细心体会,在书中都能找到相应的文本。
瑞典文学院在给莫迪亚诺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说:“他用记忆的艺术,召唤最不可把握的人类命运,揭露占领时期的生命世界。”
读完此书,我想我已能够理解,为什么王小波对莫迪亚诺会如此的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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