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两年前的三篇文章整合到一起,做了些删减,重发一次。(有情提醒:本文很长,可先保存后再看)
米兰·昆德拉的这本书,我前后读了三遍。第一遍在高中,以为是小黄书,偷偷地看,重点关注了其中与颜色有关的部分。第二遍在大学毕业后,当成畅销书读,做了笔记,有一些朦朦胧胧的感觉,想抓又抓不住,读了一半就弃了。最近读第三遍,才算是完整地读完了。
看完之后,照例去翻了翻豆瓣,意料之中的,有深度的书评寥寥无几。即使是排名榜首的长篇书评,也是浅尝辄止。
这正是我坚持写书评的原因。那些艰涩隐晦、复杂难懂的文学作品,是需要解读的。别人的解读深度不够,我就自己来试试。
之所以能做到深入解读的书评很少,是因为我们在阅读时,会遇到这几个挑战。
第一,概念的模糊性。中式教育的模式,是对概念的死记硬背,最好有字典式的明确注解。一旦当概念呈现朦胧的状态,或是有动态变化的可能性时,读者便会产生晕眩和错乱感。
第二,大量的隐喻。对隐喻的理解,不同于应试教育里阅读理解的牵强附会。隐喻其实是有一套能自洽的逻辑在的,只有通过大量的阅读,和持续的深入思考,才能略窥门径。
第三,对不同理念和价值观的包容性。读书是进入不同世界的方式,当其他世界和自己原本的世界不同时,很多读者内心会自然地产生抵触感。如何克制这种抵触感,用开放的心态,去接受不同世界对于自己原本狭隘价值观的冲击,才能体会到读书真正的乐趣所在。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对速读、拆书不感冒的原因。当我们沉浸在致用类书籍的功利性中,习惯死记硬背的记忆模式和初级的归纳总结时,对概念的模糊性和隐喻的理解能力,都将会不断地退化。我们将不会有机会通过读书进入新的不同的世界;那些传世的经典作品,也将永远存在于遥不可及的平行宇宙中。
下面开始正题。

-1-

米兰·昆德拉对于轻和重的思考,在整本书里贯穿始终。
轻和重的概念,具有典型的多重性和动态变换的特点,且和人物主体紧密相连。对书中的四大主角而言,轻、重的表现形式和意义都大不相同,没有一个普适的解释或僵化的定义可以直接套用。
昆德拉在书的开头给出的态度——“轻”是指没有负担、飞离大地、远离真实的生活,运动自由但毫无意义;“重”是指负担沉重,但生活充实,贴近大地,趋近真切和实在——看似对“轻”和“重”下了定义,也作出了倾向性的优劣对比,实际上只是抛砖引玉,而非结论。“轻”和“重”,必须要基于不同的人物主体,同时用动态的、灵活的视角来审视,才有意义。
以下是四大主角之间的人物关系图。
人物关系图
很简单的两对情侣,通过托马斯和萨宾娜的情人关系联结在一起。先从主角托马斯和特丽莎说起。

-2- 托马斯

托马斯是联结特丽莎和萨宾娜两位女主角的纽带。
托马斯毫无疑问会被作为“轻”的代表,他周旋于各式女人之中,他和女人之间不成文的性友谊合同,都使他与爱情无涉,游离于责任和承诺的沉重之外。
对于托马斯而言,灵与肉是分离的。同女人做爱,与同女人睡觉的感情,两者互不相关,甚至相互对立——
同女人做爱,只是性交的欲望,对象可以是不同的女人,和爱情无关;同女人睡觉,则仅限于对某一个女人的欲求,这是爱情所带来的。相对而言,前者为“轻”,后者为“重”。
托马斯的矛盾之处,在于他既习惯于“轻”的状态,又会在“重”里感受到更多的愉悦。
他在做爱之后总是会有希望一个人独处的强烈欲望(对做爱对象的厌倦),同时他也承认,做爱远远不具有事后睡在一起时的愉悦。可是“重”的愉悦并无法让他放弃“轻”的习惯,虽然他在每次见情妇时都会觉得乏味(比不上“重”的愉悦),但一天没见,又会想和她们联系(“轻”的习惯)。
在“轻”与“重”的矛盾中挣扎的托马斯,遇到了特丽莎。特丽莎带给他的,是从“轻”到“重”的转变的契机。这种转变,来自于“同情”。同情是托马斯的命运(或祸根)——
没有什么比同情更“沉重”的了。一个人的痛苦远不及对痛苦的同情那样沉重,而且对某些人来说,他们的想象会强化痛苦,他们百次重复回荡的想象更使痛苦无边无涯。
在遇到特丽莎之前,托马斯对同情是完全免疫的。昆德拉在书中反复强调,“特丽莎是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孩子的极弱形象,让托马斯不可抑制地产生了同情。他的生活,虽然还无法断绝和情妇们的关系,但由“轻”至“重”的转变趋势,就此确定。他的余生,一直在特丽莎的妒嫉和伤心的梦呓中度过,他感受到了“重”的双面性,沉重所带来的负担和愉悦,如影随形。
但托马斯的故事,绝非表面所见的从“轻”到“重”这么简单。在阅读此书时,需要注意:昆德拉笔下的“轻重”,是相对的概念,它们具有多重含义,且时刻在变换。
比如托马斯长期和不同情妇的滥交,第一感确实是“轻”,但滥交的原因呢?托马斯并非迷恋女人的外表,他迷恋的,是每个女人身上不可猜想的部分。他并非迷恋和女人做爱时的生理性快感,他迷恋的,是不同的女人做爱时所表现出来的细微差异。
所以,昆德拉告诉我们,托马斯不断找寻不同女人的原因,并不是单纯寻求快乐的欲望,而是一种类似于用手术刀把世界的外延切开一般的征服世界的决心。快乐的欲望,是“轻”;征服世界的决心,是一种“非如此不可”的自我强迫,是毫无疑问的“重”。
因此,我们前面从托马斯的滥交表现上所看到的“轻”,在了解到他滥交的原因后,看到的就变成了“重”。
托马斯对这种“重”,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一直在和内心的“非如此不可”对抗——
“他怀有一种深切的欲望,去追寻巴门尼德的精神。”
他希望把重变成轻。可是他和情妇们的关系,表象的“轻”,一直把他定格在实质性的“重”里。于是,当特丽莎带着各种偶然性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时,他找到了对抗“重”的方法。他发现自己不需要去关注特丽莎的身上有哪个部分和其他女人不同。在抓住想象的解剖刀之前,他就和特丽莎做爱了。
他单纯地感受到了爱情。爱情意味着自由,爱情处于“非如此不可”的规则之外。就此而言,对托马斯而言,特丽莎是他生命中所有“非如此不可”的对立面,也是他将“重”转化为“轻”的希望所在。
托马斯人物分析图
如果非要从读书中收获一些对日常俗事的感悟的话,我们可以思考,快乐究竟从何而来?是功利的目标、生活的责任所带来的“重”(每天上班时的工作),还是在这些“非如此不可”范围之外的“轻”(每天下班之后没有工作、没有压力的)?
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一成不变的答案。记得昆德拉告诉我们的:轻重是个相对的概念,也是个会随时转换的概念,轻中有重,重中有轻。

-3- 特丽莎

对特丽莎来说,“轻”和“重”没有那么复杂,她一直在“重”的困扰中挣扎。
这本书的厉害之处在于,随便抓出一个点来,其深度也能超过一般的畅销书。例如:家庭(父母)对孩子的影响。
特丽莎一直生活在母亲的阴影里。她的母亲在经历了感情婚姻生活的悲剧之后,抛弃了青春和美丽,尊严和廉耻,并要求特丽莎,必须以和她一样的丑陋姿势,不堪地生活。
特丽莎甚至连锁上自己浴室门的权力都没有。她对解放的渴望,和对自己权力的坚持,在母亲看来,甚至比她的丈夫对特丽莎的调戏更令人厌恶。此处,昆德拉以梦境为隐喻,在特丽莎噩梦的开头——
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们不仅仅身体一致,一致得卑微下贱;不仅仅身体象没有灵魂的机械装置,彼此呼应共鸣――而且她们在为此狂欢!
对“同一性”的恐怖感,即来自于被母亲所剥夺的隐私和自由(还有更深一层的隐喻,指向以同一性为目标的政治邪恶,后文再讲)。
特丽莎一直希望逃离母亲的世界。可是当她真的离开了母亲,来到托马斯身边时,她并没有摆脱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她对托马斯情妇的厌恶,并非一般人对待不忠的愤怒,或是对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男人的爱的妒嫉,而是一直如梦魇般纠缠着她的“同一性”——
吻她们一个样,抚摸她们一个样,对待特丽莎以及她们的身体绝对无所区分。
她排斥的是托马斯对她和对其他情妇的等量齐观。她悲哀地发现,“同一性”一直在她的生命中继续,母亲的阴影无处不在,她始终无法成为自己的主人。
一直没有隐私空间的特丽莎,在无奈之下只能把自己从内到外地封闭起来。内在部分,她把灵魂隐藏在身体内的底层;外在部分,她一直把裸体当成耻辱的象征(裸体也代表着“同一性”)。但特丽莎并不向往死亡,因为死亡代表的是更绝对的“同一性”,死亡会带给她更大的恐惧。剩下的选择,只有反抗。
特丽莎曾离开托马斯,希望毁掉和他在一起的长达七年的生活。她也曾和陌生男性出轨,这是她最接近反抗成功的一次尝试。“她兴奋地反抗着自己的意志,并感到兴奋因此而更加强烈。”她的灵魂从体内深处挣脱出来,注视着背叛灵魂的肉体,她在背叛中,感受到了久违的“轻”。
然而,当她做爱结束,去蹲坑大便时,“一种极大的悲伤和孤独征服了她”,她又感到了裸体的巨大耻辱感。短暂的背叛,带来的短暂的“轻”,被她生命中根深蒂固的“重”,毫不留情地吞噬。
在特丽莎和托马斯之间,重和轻的关系,也正是强与弱的关系。在特丽莎看来,他们之间的爱,是不对称的,一直以来都仅仅靠着她单方面的绝对忠诚在苦苦支撑。她对托马斯的不忠感到虚弱、晕眩、摇摇欲坠,她希望学会轻松,实际却成为了对方的负担。
不忠的托马斯,是强大而“轻”的;忠诚的特丽莎,是软弱而“重”的。特丽莎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托马斯“轻”的表象之下,是对她深沉的爱所导致的“重”的变化。“她总是隐秘地责怪托马斯爱她爱得不够”,其实这只是她不够了解他。一直到托马斯生命的最后一刻,特丽莎才意识到,世人对于强弱的判断(强是罪犯,弱是受害者),在她俩的关系中,恰恰相反——
“她的软弱是侵略性的,一直迫使他投降,直到最后完全丧失强力,变成了一只她怀中的兔子。”
兔子,“意味着丧失所有的力量,意味着比任何人都虚弱。”托马斯的死亡,终于让特丽莎看清了真相——原来,她一直都不够了解他。
特丽莎和托马斯人物分析图
再一次,昆德拉通过描写强弱的关系,向我们展示了概念的多重性和动态变换的特点。不要被表象迷惑,不要急着下定论。用一颗开放的心,去感受文字,去体会深意。

-4- 隐私

萨宾娜和弗兰茨这一对情人,在很多价值观的认知上,都恰好相反。
对萨宾娜来说,隐私是每个人所必须妥善保管的私物,放弃自己隐私的人就等于放弃了一切,而保守着隐私,才能生活在她所认为的真实之中。一旦她的爱被公开,爱就会变得沉重起来,直到无法承受。这也正是她和弗兰茨最终分手的直接原因。
因而在萨宾娜的价值体系里,“公开的隐私”等于“重”,而“隐私”,既是“真实”,也是“轻”。这点和弗兰茨恰恰相反。
对弗兰茨来说,“生活在真实之中就意昧着推翻私生活与公开生活之间的障碍。”,和萨宾娜偷情的这九个月,他持续地感受着生活的不真实。当他向妻子坦白,并和萨宾娜一起离开时,“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轻。他终于对自己说,九个月之后他生活在真实之中了。”因而在弗兰茨的价值体系里,“公开的隐私”等于“轻”,而“隐私”,既是“不真实”,也是“重”。
再回到特丽莎。对她而言,保留隐私是她逃离母亲的阴影的唯一希望,在这一点上,她和萨宾娜对于轻重的定义,有着相同的观点。有趣的是,两个人却分别是“重”和“轻”两个极端的典型代表。

-5- 背叛

萨宾娜一直以来都没有一段稳定的感情,因为她能在一次又一次对感情的背叛中,体会到激情和快乐。
背叛,对她来说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进入到未知的状态。在萨宾娜眼里,没有什么比进入未知状态更奇妙诱人的了。这也是萨宾娜不同于常人之处,对一般人而言,恐惧来自于未知,未知意味着恐惧,但萨宾娜感受不到这种恐惧,反而以之为乐。
萨宾娜的背叛,并不针对某人或者某段感情,而针对背叛所导向的未知所带来的愉悦感。这是一种靠感官享受所驱使的、没有方向感的背叛方式。因此萨宾娜每一次的的背叛,都使她离最初的反叛越来越远,也离她原本想要在未知里得到的愉悦感越来越远。我们自然会像书中一样,提出疑问:
“倘若(背叛)这条路走到了尽头又怎么样呢?”
昆德拉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他只是告诉我们,在刚开始的背叛带来的愉悦之后,萨宾娜并不知晓自己隐藏在背叛欲念后的深层目的。她只是为了背叛而背叛,甚至发展到渴望背叛自己的背叛。
背叛,这个原本让萨宾娜一直享受着的生命之“轻”,反而成为了她生命中的“非如此不可”,背叛,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也就是实际上的“重”)。
想通了这一点,再来看萨宾娜对于墓地的特殊嗜好,也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墓地代表着一切生命的终点,也代表着背叛这条路的尽头。在长期背负着“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实际上的“重”)之后,墓地可以给萨宾娜带来最大限度的解脱。死亡,是对生命的终极背叛。
对弗兰茨来说,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更能迷住萨宾娜的不是忠诚,而是背叛。从弗兰茨的视角来看,忠诚在种种美德中应占最高地位,忠诚使众多生命连为一体,否则生命将分裂地支离破碎。忠诚,是他的“真实”,也是他的生命之“重”,他虽然会因为偶尔“轻”的出现感受到一些放纵的快感,但总体而言他更习惯于“重”的状态。因此,当萨宾娜不辞而别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之后,弗兰茨醒悟了——
“看不见的女神萨宾娜,比陪他周游世界和他总怕失去的萨宾娜更能使他幸福。”
于是,他挥别了萨宾娜带来的不忠诚的可能性里的“轻”,回到自己所习惯的,脚踏实地的生活里去了。

-6- 闭眼

弗兰茨在做爱的时候喜欢闭上眼睛。
闭上眼的世界,在弗兰茨的感觉里是无限的。当整个人融化在黑暗的无限之中时,自己也就变成了无限。他同时体会到,一个人在他内在的黑暗中长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态就变得越小。读到这里时,我对弗兰茨这个一向软弱、被动、古板的男人,颇有些刮目相看。
萨宾娜对于闭眼的理解是:黑暗并不意昧着无限,而意味着观察事物时的不满、对被看的事物的否定,以及拒绝观看的态度。
这和萨宾娜对于未知的向往,多少有些自相矛盾。毕竟,黑暗其实也是未知的一种形态。这也许说明了,萨宾娜对于“可感知”这一点的要求非常高,即使是“未知”也不例外。
再回到上一节里讲到的——死亡,是对生命的终极背叛。既然如此,为何萨宾娜不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便从“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里解脱出来呢?我猜想,答案也许就在萨宾娜对未知和黑暗的自相矛盾的认知里。
在萨宾娜看来,黑暗,意味着对事物的否定;死亡,代表着无穷的黑暗,因而意味着对存在的否定(这点在后文的“永劫循环”里也有印证)。所以,萨宾娜会欣赏墓地,但不想早早将自己埋葬于墓地。换言之,萨宾娜明白,生命的终点是虚无,一切背叛的挣扎都将归于虚无。然而,早日奔向虚无,并不是她存在的意义。
我还没有研究过昆德拉的哲学理论,但从他这本书看来,大约属于萨特和加缪的存在主义一派。萨宾娜是个明显的例子——早早看破了人生的虚无,却仍在通过背叛不断地反抗虚无,寻找并证明着她存在的意义。
萨宾娜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一直吝啬于给答案的昆德拉在此处给出暗示:
萨宾娜对于隐藏在自己背叛欲念后的目的无所察觉,这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不就是目的所在吗?
“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就是生命的目的所在”。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本身。

-7- 轻重

重新回到轻和重的话题上来。昆德拉在全书中,一直试图引导读者们往这两大方向思考:
一,“轻”不一定意味着轻松和积极,“重”也不一定意味着沉重和消极。
四大主角里,托马斯和特丽莎,一轻一重;弗兰茨和萨宾娜,一重一轻。所谓的“轻”,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非如此不可”,其内核还是“重” 。“重”是人生的主旋律。这虽然看似荒谬,但也是有出路的——
“必然,沉重,价值,这三个概念连接在一起。只有必然,才能沉重;所以沉重,便有价值。”
二,“轻”和“重”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这点在四大主角的事例里已有多处分析。除此之外,由轻到重的转换:昆德拉以贝多芬为例——“他将琐屑的灵感变成严肃的四重奏,把戏谑变成了形而上的真理”;由重到轻的转换——“不论谁,如果目标是‘上进’,那么某一天他一定会晕眩”。
之所以要做这么多“轻”和“重”的思考,并在人物之间做各种形式的交叉对比,是希望读者们能理解,昆德拉的这些人物性格的设置,对于轻重的解释甚至是隐喻,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即同一概念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变化性)。“轻”和“重”,对于不同人而言,或者对于同一个人的不同角度而言,或者对于同一个人的相同角度的不同阶段而言,其定义都可以是不同的。
米兰·昆德拉在他另的另一本书——《小说的艺术》中曾经说过:
“小说应该毁掉确定性……确切地说,小说家的才智在于确定性的缺乏,他们萦绕于脑际的念头,就是把一切肯定变换成疑问。小说家应该描绘世界的本来面目,即谜和悖论。”
在我看来,《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对昆德拉的这种艺术创作理念的绝佳展示。

-8- 永劫回归

很多人打开这本书的时候,会感到有点晕,因为昆德拉在书的开头,就扔出了尼采提出的“永劫回归”的概念。这个词有多种译法,比如众劫回归、永劫循环、永恒回归等等。尼采在他的《权力意志》里提出的这个概念,昆德拉是这样解读的:
想想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吧,想想它们重演如昨,甚至重演本身无休止地重演下去!这癫狂的幻念意味着什么?从反面说:“永劫回归”的幻念表明,曾经一次性地消失了的生活,象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无论它是多么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是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
我没有读过尼采的原话,仅从昆德拉的描述来看,“永劫回归”是有意义的,其意义来自于重复的可能性;相反的,如果事情只发生一次,而没有重复的可能性,那么意义就会失去。
举例而言,那些历史上发生过的大战争、大灾难、大统一,如果我们认为它们永远消失不复回归,这些大事不管在当时是多么具有轰动性的恐怖或崇高,都只会变成文字、理论,成为后人品评、研讨的对象,而失去原有的意义,变得“轻如鸿毛”。只有那些有着重复的可能性的事情,比如世界大战、地震、大屠杀,对这类事件重复发生的恐惧和担忧,才会持续地存在人们的记忆中,也因此在历史中留下沉重的印记 。
简单来说,“永劫回归”的反面所揭示的,是“只发生过一次的事请,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昆德拉将其进一步推论至生命——“如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我们当然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过生命。”推论至历史也是一样——“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历史和生命,如果它们不再重复,那就都是“不能承受之轻”。
如果觉得上面这段读完没什么感觉,可以尝试以自己做例子。比如高考失败、找不到工作、失恋、离婚、投资股票亏钱,甚至得了绝症,如果这些事情,在你生命中只发生过一次,还会觉得它们可怕么?时间一久,你就会觉得这些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相反,如果你高考失败,复读了几年,每年高考都失败;如果你申请一家公司的工作失败后,换了几家也是一样;如果你被女朋友劈腿,换了几个女朋友一直被持续劈腿……你会不会感觉到这些事情变得更恐怖了?
再扩展到生命的意义上来说,每个人不管一生过得是多么轰轰烈烈、凄凄惨惨,到死之时,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偶尔有后人记得一二,绝大多数都被埋葬在历史的坟墓中。那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只有一次”的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们一辈子的努力奋斗,到死了之后,有什么意义?即使是那些极少数能被后人记得的牛人们,他们的意义,如果是“被后人记得”,这意义是否是真正的绝对的意义?换句世俗的话来说,人都死了,被后人记得,有什么用?王健林“先设定一个赚一个亿的小目标”刷遍了朋友圈,可是他赚钱多就有意义了吗?赚几百个亿,甚至把地球上所有的财富都赚完罢了,又有什么意义?等到地球毁灭了,人类不存在了,甚至宇宙毁灭了,这一切“存在过”但又不会重复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对,以上就是无数哲人前赴后继地思考的,存在的意义。死亡这个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结局,指向的是虚无主义。尼采的“永劫循环”,是希望以轮回的形式,让生命产生“重复性”,以消减死亡所定义的“生命的一次性”所指向的虚无主义和其对意义的摧毁。它首先承认了生命本身的无意义和无目标,然后通过从“无”出发再回到“无”,所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回归,来推论出虚无主义的极限形式:通过“无”的不断重复,创造出永恒的意义。
昆德拉在小说中将这个拉回现实,人在生活中,如果不经历重复的事情,向一条直线一样飞速向前,这样的人是不会幸福的,这样的人生所经历的,是“不能承受之轻”。也就是说: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

-9- 媚俗

“媚俗”是昆德拉反复提及的概念。当然,一如既往的,他并没有为“媚俗”给出明确的定义,但我们已能一窥端倪。
媚俗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种大众可以分享的东西。媚俗可以无须依赖某种非同寻常的情势,是铭刻在人们记忆中的某些基本印象把它派生出来的。
这是媚俗的第一层含义:同一性。昆德拉举出了几个例子:忘恩负义的女儿,被冷落了的父亲,草地上奔跑的孩子,被出卖的祖国,第一次恋情。这些都可以引起人们普遍的感情共鸣。
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所津津乐道的如何打造十万加爆款文背后的秘诀,我们被流量大号所撩拨的情感G点,我们被无处不在的鸡汤所淹没的不适感的背后,都只是媚俗在作祟。昆德拉本人也承认:
我们中间没有一个超人,强大得足以完全逃避媚俗。无论我们如何鄙视它,媚俗都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 媚俗起源于无条件地认同生命存在。
媚俗的覆盖范围,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本身,也是一本热门畅销书,从这个角度来看,作者也没有逃脱媚俗的牢笼。
媚俗的第二层含义,在于同一性的引申作用,即将艺术所需要的不确定性,降格为确定性。在前文中有提到,昆德拉认为,世界的本来面目是谜和悖论,小说家的才智,是要把一切肯定变换成疑问,并展示这种确定性的缺乏。而媚俗却告诉我们,对于艺术作品的理解,是有标准答案的。比如我们语文课中的阅读理解,比如我们所背诵的历史和政治;读一本书,30分钟就可以读完,只要聚焦在重点部分即可等等……这些都算是媚俗的表现形式。
媚俗让人们失去了自己独立或深刻的思考能力,让知识的魅力仅仅流于文字表面,让文艺作品失去了蕴藏的深邃和瑰丽,也让人类的见识和创造力,被局限在狭隘的范围内。
享受着媚俗的人们,固然可以感受阅读时不用过脑时的轻松,可以享受鸡汤鸡血所引发的本能反应时的畅快;可以在和众人分享时体会被大众认同的满足。可是,当媚俗占据了大多数人的头脑时,人们将失去研究的兴趣,失去创造的激情,失去崇高的信念,也失去真正意义上的进步的可能。因此,媚俗,也成为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昆德拉在书中,对媚俗的正反面,分别举了一个例子。
正面的例子,是极权主义。极权统治,需要在被统治者的生活中,清除掉一切侵犯媚俗的东西。以集体为纲,不能有个性化的展示;不能存在怀疑的情绪,要相信你被告知的真理;对一切事物的态度都要严肃,不能有嘲讽或戏谑;不能有非主流的想法,要拥有共同的观念……媚俗,是极权统治最好的帮手——
在XX党当局和法西斯主义的后面,在所有占领与入侵的后面,潜在着更本质更普遍的邪恶,这邪恶的形象就是人们举着拳头,众口一声地喊着同样的口号的齐步游行。
反面的例子,是托马斯。萨宾娜说过,她喜欢托马斯的原因是他毫不媚俗。比如前文提到过的,托马斯对于女人的欲望来源,来自于她们有别于其她女人的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再比如他在写了有关俄狄浦斯的文章之后,当局希望他签署反悔声明,所有旁人都“媚俗”地认为他肯定将签字时,他以自己的工作和地位为代价,用断然拒绝的方式,激烈地反抗媚俗。
当然,托马斯也并没有完全摆脱媚俗,没有人能真正摆脱媚俗。托马斯在追求女人之间的不同之处时,也陷入了不断追求女人的重复的确定性中。当他因为拒绝签字而和避开了大众期望的同一性时,他也因为丢失工作后的落魄,而得到了许多人的同情,重新回到了同一性之中。就行昆德拉所说的:
我们在没有被忘记之前,就会被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之间的中途停歇站。
人人都存在于媚俗之中。人人都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形影不离。

-10-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最后,总结一下昆德拉所要表达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几种表现形式。
一是托马斯所代表的,为了满足寻求“非同一性”的欲望所驱使的,“非如此不可”。
二是萨宾娜所代表的,为了寻求未知的欲望所驱使的,习惯性的背叛。
三是“永劫回归”所代表的,只有一次、只能直线前进,且失去了重复性的人生。
四是媚俗所代表的,人人都无法摆脱的注定媚俗的命运。
行文至此,对此书的解读还是无法做到面面俱到。比如灵与肉的分离,比如把特丽莎带到托马斯身边的六个偶然性及偶然性背后的意义,比如特丽莎和她的狗卡列宁之间超越了人类感情的“无我的爱”,比如斯大林儿子因为大便而献出的生命背后隐喻的如果崇高和低贱之间失去了分别之后所产生的“不能承受的轻”,等等。因为篇幅和本人精力关系,无法一一深入解说。
正如文中所言,世界的本来面目,是谜和悖论;艺术和文学的价值,在于展现这种不确定性。因此这篇书评,并非为了给出对此书解读的标准答案,而只是为了展示无数种解读之中的一种可能性。希望我们都能在对经典书籍的深度解读中体会到阅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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