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加缪一直否认自己是存在主义,但至少从《局外人》来看,并非如此。当然,加缪和萨特的存在主义是有本质区别的。萨特的存在主义,核心是“虚无”,没有本质的存在是虚无的,但人可以通过改变自己作为自由存在着的存在方式,来实现超脱于虚无的存在。加缪的存在主义,核心是“荒诞”,荒诞的起因,是“人对世界的理性和幸福的热望,和这个非人的毫无意义杂乱无章的世界”之间的矛盾。而面对这个荒诞的世界,萨特选择的是改变自己,加缪选择的是反抗世界。这也是两位好友最终分道扬镳的原因。
《局外人》作为加缪的巅峰作之一,将这种对荒诞世界的反抗,以一种奇特的形式展现了出来。
篇幅很短,只是个中篇,语言平实,多用短句,不用排比,极少修辞或比喻,素颜的文字可以说是不施粉黛到了极致。主人公默尔索,和文字有着同样的神韵。以世俗的眼光,完全看不出这个人身上有任何可取之处。对待亲情:听闻至亲的死讯,难过的感觉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甚至比不上对旅途劳顿所感到的郁闷。在葬礼上,不想见至亲的最后一面,没有眼泪,没有悲恸,随意地抽烟,对守夜的同伴心生厌恶。去墓地的路上,最强烈的感受竟然是:“我想到将要上床睡上十二个钟头时所感到的那种喜悦。”葬礼结束第二天,照常出游、和女人约会、看滑稽电影、做爱。对待友情:他表面随和,却和几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不合群,没有真正的朋友,朋友关系对他来说可有可无,更谈不上友情的概念。然而,劣迹斑斑的陌生人向他求助,他却也能答应,并能和他成为形式上的朋友。对待爱情:基本只在意生理层面的感觉。面对女友“你爱不爱我”的问题,他会直言不讳“我不爱你,但如果你想结婚的话,我也不会反对”。对他来说,爱情和婚姻,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都不重要。对待工作:总是以应付的态度面对,仅仅作为维持基本生活的手段。在意老板的责骂,却毫不在意个人职业的发展,碌碌无为,不求上进。对待生活:懒惰而无趣。“面包早就吃完了,我一直不愿意下楼去买。”明明觉得邻近的餐馆不好吃,却仍然常去。没什么个人爱好,更无所谓高级的消遣。周末可以在阳台上看着马路,从正午到深夜,无聊地像个呆子。
带着以上普世价值观和道德观的眼镜看默尔索,他冷漠、自私、麻木、没有责任感、不思进取,不辨是非,不带感情。听闻默尔索是如此形象,人们大约都会愤怒起来,再毫不吝啬地给他扣上“人渣”、“垃圾”之类的帽子。
然而,客观地说,默尔索的性格和作为,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他是一个无害的人,更谈不上有罪。至于小说的后半部分里,默尔索因为道德审判而被处以极刑,不管是乌合之众的效应,道德对法律的绑架,陪审团制度的公正性,个人在集体面前的迷失等等问题,都很有现实意义,但我觉得在这本书里,这一层面的讨论都是表象,我更想谈的,是加缪笔下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碎的琐事里,所隐藏的真正的默尔索,和所谓“局外人”的意义。
文末部分,在和神甫的对话中,默尔索的爆发,酣畅淋漓地发泄出了他认为世间的伦常的价值观并不重要的原因:“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是有重要性的,我很明白是为什么。既然注定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生活幸运儿都像他这位神父一样跟我称兄道弟,那么他们所选择的生活,他们确定的命运,他们所尊奉的上帝,对我又有什么重要?大家都是幸运者,世界上只有幸运者。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判死刑,他自己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人们曾经向我建议的所有一切彼此之间不再有高下优劣的差别了,未来的生活也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切实在。其他人的死,世间的爱,对我有什么重要?”
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默尔索,其实有他真正在意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真实”。
他对什么都无所谓,因此对他人的观点,大都以同意附和或应付,只有在与真实相悖时,他会直言不讳地表示反对: “不,因为这是假话。”他没有明显的爱憎,怎样都行,只有一个例外:“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他对生理层面的需求,超过心理和情感层:“我有一个天性,就是我生理上的需要常常干扰我的感情。”或许是因为生理的需要可以直接的感受到,没有干扰,更为接近真实。他热爱观察世界的细节,当他人谈论艺术之都巴黎时,他对巴黎的印象是:“鸽子很多,很脏,人的皮肤是白的。”他也可以感受到快乐,他的快乐,来自于夏天的气味、热爱的街区、傍晚时的天空、玛丽的笑声与裙子。 为什么是这些细节,因为这些都可以被直接的感知到,而没有被情感、规则等等人为的程序进行过二次加工,从而更贴近真实。
在对世人所坚守或追求的大部分事情都无动于衷的同时,默尔索对“真实”这个常被世人以各种理由所忽略或妥协的东西,却坚定不已。
伴随着他所收获的真实,在临死前,默尔索重新踏入了“局内”:“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最后是我的理解:
默尔索是一个先知先觉的觉醒者,他看透了这个世界在伦常和道德规则所装饰的有序表面之下毫无意义杂乱无章的本质,以及两者之间不协调、不对称所产生的荒诞感。只是因为他的“过于正常”,才会与这个扭曲的世界反而格格不入。默尔索以他的冷漠和麻木的态度,作为他对抗这个荒诞世界的方式,他以这种”游离于生活“之外的方式,试图跳出这个世界,从“局外人”的角度,冷静而仔细地观察这个世界荒诞本质中所残留的真实的美好。
置身世外,并非对这个世界的逃避和妥协,而只是一种战略性的迂回。发现并坚守“真实”,默尔索就能获得对荒诞世界的胜利。
和死亡那种消极的解脱方式相比,加缪式的反抗,已经超越了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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