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齐邦媛先生的名字,是在高华教授的书里。高教授推荐了几位靠谱的历史作家,包括唐德刚、余英时、许倬云、张灏等,并特别提到了齐邦媛的《巨流河》。其实齐先生主修的是外文系,专业在外文诗、文学、翻译等,历史并非其所长。因此,此书能被推荐,更显难能可贵。

《巨流河》本质上是自传体的回忆录,这样的类型,如果不是知名作家或网红,很难被认可。齐先生此书,之所以在专业人士和普通读者处都受到好评(豆瓣评分8.7),在本人看来,主要由于以下几个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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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述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书本就不多,仅有的一些,都基本从宏观的视角出发,着眼于军事的角逐和大战役的胜负。
当个体的命运,被纳入整体的数字统计中时,对痛苦的共情会被削弱。比如南京大屠杀的三十万死者和抗日战争的几千万伤亡,对观者而言,更强烈的感觉,会是愤怒,附带一些恐惧,却很难对那种苦难感同身受。“灾难是无法比较的,对每个受苦的人,他的灾难都是最大的。”每个受苦者的感觉,从宏观视角,无力触及。
齐邦媛将她个人在战争中的经历,以微观的视角,将流离的痛苦和国难的深重,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样的处理方式,在很多的历史类作品中,会因为个人视角的狭隘,而不具有说服力。《巨流河》之所以没有这个问题,一是因为齐先生特殊的家世背景,二是因为冷静的笔法和尊重史实的态度所展现的客观性。
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是前国民党官员,身居高位,家人却仍在抗战中受尽苦难,更突显了普通民众在战争中的不幸。幼时被迫离乡,看不到回家的希望,在大半个中国的土地上颠沛流离,吃尽了饥寒之苦,家人离散,妹妹早夭,母亲数次在生死线上徘徊……人世间的苦难,几乎被一一尝遍。
不同于当今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速食文字,齐先生对回忆里那些信手拈来便能大肆催泪的悲剧素材,竟以最内敛、最克制的方式处理,悲伤被深深包裹在平静之中。比如描写妹妹最后的时刻:
那已经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躯上,小小甜美的脸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在我倦极入睡之前,她还曾睁开大眼睛说:“姐姐抱抱。”如今却已冰冷。
比如描写思乡情愫:
东北的酸菜、大酱、面食,让东北人思乡落泪,倍感温暖。那首唱了几十年的“苏武牧羊”,那些一辈子都没再回家乡的游子。
随着齐先生的文字,我仿佛来到黑暗的江边,听到落水的人们挣扎的嘶哑呼号,上船的人们呼儿唤女的焦急叫嚷;仿佛来到人肉层叠的火车,听到车顶上被刷下的人们绝望的哀叫;仿佛来到难民大军所过之处,听到野火旁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和儿童啼饥号寒的漫天悲声……目之所及,到处是倒毙的肿胀尸体,伛偻蹒跚的枯瘦饥民,尘土飞扬,泥泞难行,望不见一幢完整的房屋,看不到一个干净的笑脸。人间何世,昏暗至此;悲痛惊愕,难以名状。
朴素的文字,淡然的叙述方式,比浓笔重墨刻意渲染悲剧气氛的文字,更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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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的字里行间,流转着对历史的无奈和慨叹。
抗日战争的艰难,是习惯了教科书、地道地雷战、横店手撕鬼子戏的我们所无法想象的。如果没有太平洋战争,贵州的战败近在咫尺,四川、重庆亦将无力苦撑,中国将面临全面沦陷、彻底亡国的绝境。《论持久战》里从防御,到相持,再到反攻的三部曲,实际一直到1945年日军投降的前三个月,战局才算是转守为攻,如果日军没有分兵的压力,或没有在太平洋和东南亚战场的节节败退,国军连反攻的机会都不会有。故此,抗战的胜利,对国人来说,太突然了。就像原子弹的从天而降一样,战争的突然结束,令国民政府措手不及,狂喜过后,“胜利”带来期待无法兑现,国家又重新陷入战争的泥沼之中。《胜利——虚空,一切的虚空》,这一章的标题,充满了无奈。
慨叹沉重之处,莫过于命途多舛的东北。齐世英随郭松龄将军起事,兵败巨流河。张学良继位,不抵抗,仓皇逃入关内。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地方自卫力量坚持抗战,日军用了整整一年才占领东北全境。这一年里,张学良带着他曾经纵横天下的几十万奉军,却流落关内,任凭东北被日军蹂躏……
好不容易等来抗战胜利,却迎来俄国人到东北奸杀掳掠。老毛子走后,中央派去的军队,官僚腐败,对东北多年的痛苦毫无体恤。国共混战,生灵涂炭……那些当年流落关内的东北人们,失去了把握自己土地命运的机会;东北的命运,一直在南人的争斗中风雨飘摇。
如果巨流河一役郭军能战而胜之,新军以东北利益为重,革新局面;如果张学良能少一点年少无知的冲动,稍多一点思考判断的能力,让东北军数十万人继续为自己的土地征战;如果张学良仍在东北,没有西安事变,1928到1937年以南京为中心的中国新建设能再多持续几年……东北会怎样?中国会怎样?
历史的遗憾,在于没有“如果”的可能性。“渡不过的巨流河”,成为了历史的诸多无奈镜头里,又一个定格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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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并非战争回忆般的伤痕文学,齐先生的个人经历所折射出的,是整整一代人的惆怅。
对于知识分子们来说,二十世纪,可能是最坏的年代之一。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战火纷飞、颠沛流离,满腔希望,一生怅惘。
肉体的痛苦并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精神的被否定、轻贱所带来的折磨,是从希望到绝望的巨大落差。求知、报国之心,被政治洪流裹挟,席卷过处,一片狼藉。中国的文化人们百年来受政治播弄之苦,在“胜利”之后臻达极致。他们为国家未来,为“革命理想”所做的奉献,和日后所付出的代价,竟会讽刺地成正比;他们中活跃的政治活动学生领袖,从解放初期到文革,非死即贬,鲜有善终。
我们这一代,是被时代消耗的一代。
在那样一个狂热迷乱的时代,齐邦媛是幸运的,“她明白理想和激进、天真和狂热的距离每每只有一线之隔”,她始终保持着思辨的能力和冷静的态度,挥别看似繁荣的上海,若非如此,她终究会因“黑五类”而被斗死,即使侥幸不死,也必将赔上一生全部的尊严。
常有一些评论宣称:“国难当头,又岂容的下平静的书桌?”知识分子在乱世追求学问,被激进的爱国者视为懦弱、明哲保身,甚至书生误国。即使是鲁迅先生,也曾为文批评朱光潜对文学“静穆”的观点,认为在那个应该“呐喊”和“彷徨”的年代,“静穆”是一种不识时务。
对这类观点,我个人是不以为然的。求知,是不应该有时代背景的限制的。保家卫国、潜心学问,这两类人应该在战争时代同时存在。如果抗日战争时期,各大高校没有迁至重庆和四川组建“西南联大”,如果没有朱光潜、钱穆一样的大学者们传承学问,即使最终获得了胜利,历史的文化谁来延续?战后的废墟谁来建设?政治狂暴的激情可以魅惑人心,却无法保存理性,更无法替代知识。对此,我颇赞同钱穆先生的观点:
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
这不是对现实的麻木,也不是对责任的逃避,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对国家作出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有价值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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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人评价,《巨流河》描写抗战时期的上半部,读来精彩,描写台湾和文学的下半部,平淡而拖沓。
初读时,略有此感;细读后,才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下半部看似对外文诗、文学、翻译工作的琐碎交代,实则是在反复探讨“学习的意义”。为什么我们要读诗歌,为什么要学文学,为什么在这样一个连国家的完整和个人的生命都无法保障的时代里,还要坚持学习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
齐世英先生的这番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有真正的知识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潜移默化拯救积弱的中国,而不是激烈热情的群众运动。不择手段只达目的的革命所遗留下的社会、文化问题需要更多的理性解决,才能弥补。”
一语成谶。这样的见识,也许和他留学欧洲时所修的哲学专业有关吧。
学习文学、诗歌、哲学这样的“非致用类”知识,所带来的,是思考的理性,是性灵的启发,是人性的纯净,是人格的独立。这类学习,在国破家亡的苦难时期,尚且被求学者所坚持。如今太平盛世,人们却将这些书定义为“闲书”,反倒是把“致用类”工具书奉为上品,认识之狭隘,眼界之低下,令人叹息。
抗战时期仅存的几家大学的名师阵容,令人羡慕。仅朱光潜先生一人,就不是当今所谓顶尖名校的师资可以比拟的。读到朱老师在课上对雪莱、济慈诗的解读时,不禁回想起我的中学和大学,似乎完全想不起来曾有阅读到经典作品时的感悟和欣喜,有的只是海量的摘记、牵强的解读和反复的背诵。直到离开校园以后,才对经典文学有些许感悟,全靠自己摸索,开窍又晚,阅读之路便甚为坎坷。
齐先生得名师之助,自己又有兴趣和恒心,在混乱和死亡环绕的战争时期,靠着铿锵有致的诗歌,维护着生命的秩序和尊严。她致力于将政治和文化相独立,寻求战胜历史混沌和国家霸权的文学力量。书,是齐先生一生中前进的动力:
我的一生,自病弱的童年起,一直在一本一本的书叠起的石梯上,一字一句地往上攀登,从未停步。
读书至此,方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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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里,齐世英、张大飞、朱光潜、钱穆,既是对齐邦媛一生影响最大的四个人,也代表了那一代中国人的四个典型形象。每一位都有着鲜明的特点,也有各自受人尊敬的理由。
齐先生对张大飞的感情,看似平静地不着痕迹,却又绵长坚韧地贯穿整个人生。当年在校园拥抱后的一别: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多少情愫深藏在这一句简单的陈述句中。我记得张大飞十八岁时忍住号啕,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时的坚强,也记得他在《圣经》陪伴下内心的平静和富足。这一位特殊而重要的人物,不再过多叙述,留待读者自行感受。

三联版的《巨流河》,和港台版本相比,还是有不少删节。在网上查阅后,简单摘录几则:
我们那一代青年,在苦难八年后弹痕未修的各个城市受他激昂慷慨的喊叫的号召,游行,不上课,不许自由思想,几乎完全荒废学业,大多数人沦入各种仇恨运动,终至文革……
一九四五年的中央政府,若在战后能得以喘息,民生得以休养,以全民凝聚、保乡卫国的态度重建中国,是否可以避免数千万人死于清算斗争、数代人民陷于长期痛苦才能达到「中国站起来了」的境况?
「一九四九年中共进驻时,大多数学者留在大陆,距抗战流亡不久,家人生计,顾虑实多,留下者没有不说话的自由,由批斗侮辱中幸存已属不易,中国学术研究至此几乎形成断层。」
意识形态的阴影,至今仍无收敛之态。
转述齐先生的两段话,作为本文结尾吧:
《传道书》终篇:“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渐渐地我能理智地归纳出《圣经》传的道是“智慧”,人要从一切虚空之中觉悟,方是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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