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史学四大家虽然不分座次,但一般习惯上,钱穆会排在第一。
这是我看的第一本钱老先生的书。本书根据钱穆的五场讲座的内容整理而成,时间所限,只讲了汉唐宋明清五大朝,内容也聚焦在政府组织、考试、赋税和兵役等四大话题上。以前读历史,大多局限在战场厮杀的腥风血雨,和宫廷内斗的波诡云谲里,实际王朝盛衰变迁的背后,制度,才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政府组织
中国的历代皇帝,权力其实一直都没有我们想象那么大。自秦汉始,君权和相权,皇室和政府就在法律层面实现了分离。一切实际事权,按法理论,都在相府,而不在皇室。包括财政收入,名义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实际田租归大司农,由政府支配,而商税归少府,由皇室支配,泾渭分明。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室的权,在逐步升;而政府的权,在逐步降。汉代时,政令均出自宰相,皇帝仅有同意权;唐代将宰相职权分散到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宋代进一步将用人权和财权从政府剥离,且皇帝不仅有同意权,还多了参加意见之权;明代的政治制度退步严重,宰相职位被废,虽然大学士看似宰相的替代品,但从制度上而言是没有合法性的,实际是皇帝兼任了宰相;清代相权跌落谷底,皇帝通过“上谕”完全绕过相权,而直接执掌百官。
之前一直以为秦汉是封建的开始,直到辛亥革命。就钱穆的观点,秦汉却已是封建制度的终点。从制度规定,到社会共识,都明确皇权之外有相权,皇室之外有政府。且只有皇室一家世袭,是政治制度上一项绝大的进步。中国传统政治,一直不全由皇帝专制。皇帝的权力受制度和法律的约束。中国政治,其实一向偏重于法治,即制度化的,反而是西方近代政治,比较偏重在人治,即事实化的。
地方政府
从整体看,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权的倾向,地方政治力量逐步衰弱。就地方政府而言,最像样的还是汉代,此后一代不如一代。唐代时,中央的监察官变成地方行政官,军队首领变成地方行政首长,都是大毛病,也导致了唐室的崩溃。宋代时,地方积蓄全部上缴,中央集权,包括军权和财政。因此金兵打下汴京后,全国皆土崩瓦解,各地方均无力抵抗。明代时,地方已成大农村,层级繁多,权责分散,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清代时,地方官更无权柄。贯穿整个历史,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权责划分一直都是难题。就结果看,比较同意顾亭林在《日知录》里的观点:“天下太平,则小官多,大官少。”
赋税
赋税是政府和百姓之间交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税率而言,汉代规定十五税一,实际上只要纳一半,三十税一。唐代承北魏“均田制”,田租仅为四十税一。什么概念?2.5%,也就和今天买套房子要上交给政府的契税税率差不多。就田赋制度而言,从井田制,到均田制、租庸调制,再到史上最大变动——唐代中期的两税制,原本平均地权的作法被打破,田亩可以自由买卖、自由兼并。两税制后,原则从“量入为出”转变为“量出为入”,税额变成了硬性规定和强制摊派,不再有全国一致的租额和税率。唐代之后千年,政府均无力克服操作层面的种种困难,只能着眼于税收制度的改革,而放弃整顿土地制度这一重要理想。不管是一条鞭法还是摊丁入亩,均为税制层面的改变,而动不了土地制度的根本。
人才选拔
之前以为隋是考试制度的开始,实际以考试形式的选拔,从汉代即始。汉代在乡举里选之后,再由中央进行考试选拔。因此汉武帝以后,汉代的做官人渐渐变成都是读书出身,只是汉代察举制度,及其后三国时陈群为魏国设计的“九品中正制”,造成了魏晋以下门第之格局,直到隋唐才由科举制打破。而清代,则将考试制度转变为愚民政策加以利用。 就人才培养而言,汉代是掾属,唐代在门第,宋代在馆阁校理之职,直到明、清两代,才把培养人才的机构归并到考试制度里。各代的金榜题名也各有不同,从汉到唐宋,任何人都得从小官先做起,但人人都有当大官的希望。明以后,科举分成两层,下层是秀才、举人,没法做大官。上层是进士与翰林,不做小官。竞争可比今日高考激烈的多。
中国的政权,并非皇家政权,或富人、贵族政权,而应该是一种“士人政权“,即读书人执政。但历史上的读书人,大多将学问作为变相的资本,竞求登上政治舞台,因而知识分子一直无法成为固化的阶级。且仕途充斥,造成了政治上的臃肿病,也算是科举制度的一个负面作用吧。
兵役
汉代的兵农合一,是“寓兵于农”,而唐代的兵农合一,是“寓农于兵”。唐代的府兵制度,到了后期,有勋位在身的功勋士兵,不为荣而转为辱。且府兵服完役无法复原,最终兵源枯竭。宋代立国是没有国防的,首都选址是一大原因,但也并非赵匡胤昏庸。石敬瑭送掉燕云十六州后,北方无险可守。长安已完全荒废,仅有的选择是洛阳,但从开封到洛阳沟渠不通,陆上粮运费用极高,为了省钱而定都开封,这个理由颇为无奈。结果是宋代的兵役是历代最坏的,养兵而不能打仗,不能打仗而又不得不养兵,恶性循环。可是虽然连年不打仗,经费上却等于年年动员,年年打仗。于是宋代从始至终积弱不振,被钱穆评价为“历代中最贫最弱的一环”。
制度
两个点:一是制度是需要进化的。日子久了,好的制度也会变坏,古今中外一切制度,都必如是。制度决非凭空从某一种理论而产生,而系从现实中产生。 制度须不断生长,又定须在现实环境、现实要求下生长。二是东西方制度差异背后有诸多原因。比如在中国传统观念里,贤人可以代表群众舆论与公共意见,春秋时即有“贤均从众“之说。而西方民主制度下,不求贤而求众,因此通过投票选举。再比如中国讲政治,一向不讨论主权在哪里,而一向看中“职责”。“主权”的背后,是“自由意志”。若不论主权而论职责,职责所在,应有尽力践行之道义,便无所谓自由。又比如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的第一选择都是做官,看不起工商业。而西方社会起先根本不让你做官,于是社会上聪明才智之人都去经营工商业。待他们自己有了力量,才结合着争政权。
钱穆还讲到,政治是文化中重要一机构,决不会随随便便无端产生出某一制度的;评价一个制度,要以“历史意见”为准绳,历史意见指的是在那制度实施时代的人们所切身感受而发出的意见。
罗素曾说过:“讲哲学,至少有一个功用,即在减轻人一点武断。”其实看历史也是。看不同史学大师的著作,也会减少一些对历史的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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