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一直拍下去,就会一直得到认可,但至于会不会被观众遗忘,我就不想那么多了。
文|姚胤米
编辑|金焰
艺人黄景瑜的神态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或者说,他似乎并不在意被人发现自己很疲惫。
这是3月初,黄景瑜刚结束香港路演活动的第二天,在北京东三环一间高级酒店的套房里。面前的一方大理石洗手台上,摆着化妆工具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身后的化妆师用发热的卷发棒摆弄着他的头发。谈话的开始,黄景瑜热情不高,话也不长,会突然停下来嘱咐化妆师把刘海向上卷,翻上去,显得精神。套间外,3个工作人员从楼下取来两塑料袋外卖,北京菜,看起来并不清淡,脱离于大众认为艺人每餐清汤寡水的想象。黄景瑜花10分钟吃完了这一天的第一顿饭,此时接近下午1点。
食物增加了幸福感,也打破了谈话壁垒。
真正的交流由《红海行动》进入,这部由黄景瑜参与主演的军事题材电影,为2018年的春节档提供了舆论话题,也给了人们更多理由去了解这个与张译、海清、杜江同时出现的年轻演员。大年初五,黄景瑜离开丹东老家,开始了新一年的工作,跑路演、宣传、接受更多的采访,身体和状态都陷入疲劳困境。
采访的同时摄影师在一旁拍摄,他们在酒店的会议室搭起了一个简易摄影棚,一盏高大的射灯立在最后,前面是一把扶手椅——那是黄景瑜的位置。穿过十几位工作人员,看到那张椅子的瞬间,黄景瑜说,把我一个人摆在中间啊,好奇怪。他有明显的不适应。
从成为模特的那天起,他就有这种不适感。走在伸进观众席的那条路上,他感觉所有的目光都盯向自己,浑身尴尬。直到有一天,他自己坐在台下看秀,才意识到观众看的都是衣服,没人看你
只是,走向镜头被更多的人注视的感觉,他还在逐渐接受中。两年以前,这位上海并不算知名的模特因为网剧《上瘾》迅速蹿红,突如其来的关注曾经给他带来极度的惶恐。在2016年的一次平面拍摄中,摄影师要求黄景瑜站在沙发上,脚刚踩上去,他抬起头问:我踩沙发拍出来不会被骂吧?另一期黄景瑜自我讲述的视频节目中,黄景瑜站在舞台中央,手自然地插进裤兜,节目进行一多半,他突然看向观众问:我把手插进来,会不会有人说我不尊重?我只是手不知道放哪儿。
当这些细节重新被抛回给黄景瑜时,他的反应是:这话我说过都忘了。两年的娱乐圈生活,经纪公司的标准化运营,已经让这个26岁的青年接近一名成熟的艺人,在镜头前尽量平和,讲话留白,适度坦诚。他愿意承认刚刚化妆的时候就很不开心,不想讲话,也坚定地反复拒绝讲述任何一个自己进演艺圈之前的辛酸故事。他16岁离开家打工赚钱,自认为比同龄人多看到一些事,更早体会到一些人情冷暖,对于演艺圈的名利和遗忘,他看起来早就想得清楚。
一定没有人会一直记得你的。黄景瑜说。
对于未来,他没有计划,又好像早有计划。
以下是黄景瑜的口述。
在《红海行动》之前,我没拍过战争片子,其实我特别喜欢战争和特种兵这个题材,所以这次能参演我很兴奋。
我第一次见林超贤导演是16年底,简单地聊了几分钟戏之后,他给我看了一个剪出来的片花,我记得里面有彭于晏,还有枪啊什么的,他说:这是我新的片花,我们后面拍的戏,可能和这个有点相似,也是战争题材。导演觉得我身上有一种坏坏的、痞痞的感觉,就让我演了狙击手顾顺,其实我一直没找到我身上坏坏的感觉从哪儿来的(笑)
为了把细节拍好,摄制组还特地找了退役的蛟龙突击队队员给我们上课。狙击手连趴着都和别人不一样,必须要趴得很平很平,像我们平时趴下来,脚背和地面肯定要有空隙的。所以有几天我就专门练习趴,脚背往外合,还要在这个特定的姿势下一动不动地待很久。
除此之外像是瞄准啊、呼吸啊、扣动扳机啊这些也都要练。先说呼吸,人的呼吸会影响到枪的准度,把气吐光、在没气之前准备吸气的零点几秒是最稳定的,就要在那个瞬间开枪,那我就要练这个瞬间开枪的动作。然后狙击枪扣扳机的姿势也不一样,开狙击枪,手指第一节基本上是不动的。像是疲劳的状态也要训练,特种兵在战场上虽然身体很疲劳,但是精神状态还是要高度集中的,因为你随时都可能被人一枪打掉,所以这戏里面学问还是挺多的。其实真正拍摄时,镜头远的话,摄影师都看不到这种细节,但是因为要演得像嘛,就还是要练习。
17年春节还没过完,我们就飞到摩洛哥拍这个戏了。一开始在卡萨布兰卡,城市里有酒店,有出租车,还有餐厅、商店;到后面开始没有餐厅,没有商店;再往后酒店都没有了,只剩下那种旅店都不算的很差很差的住宿环境。正式拍摄的时候,我们住在离现场最近的镇上,单程开车要一个小时,现场都是戈壁滩。大家在那里挖出了坑,还原成战场的样子,到处都是那种烟和火,有时候也很危险。我记得有一场戏是在一个山上,当时我要趴在山顶的一个大石头上面做掩护,然后拍我的掩护点被一个导弹炸掉。工作人员就在那个石头上埋炸弹,4台机器拍爆炸,炸弹附近放了两台机器,对面山上又放了另外两台。摄影师架好机位之后就跑了,炸完再回来,结果炸完之后,发现对面的那个摄影机被弹出来的的石子炸碎了,所以还是挺危险的。
但是大家都是很认真地去拍这部戏,只要能自己拍的部分都不会用替身,所以哪怕有很多镜头离我大几百米远,拍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头盔,扛着一把枪,完全看不到人,你都得去趴着。这个戏场面比较大,基本上每天都要在片场等,交通工具上不了山,我们只能步行。你上去一趟,拍完了镜头过了,都不想下去,下去再上来很累的,所以我基本上要是上山的话就不下来。
一开始我还带手机上去,拍拍照,后来发现我待一个月就这点东西,拍都没得拍了。我就在山上看下面人拍摄,看爆炸,有时也会发发呆,看看地上的石子。现场真是什么都没有,没有草,没有植物,什么都没有,全是硬石头。所以我看到一只蜥蜴都能兴奋很久,那次是我骑场务的沙地车,那只蜥蜴从我前面蹿过去了,个头很大,就像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那种,一见到人就跑了。有的时候睡不着,自己去荒地上、荒坡上瞎逛,一路都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树,天很蓝,因为实在是没有污染源,我就一路走,看看天,看看早晨的阳光,看看一切,看看大自然。
在那个地方呆了那么久,我感觉到它也是贫富差比较大的。从戈壁往城市走的时候,只有一条路,两边都是戈壁,看不到头,只有中间有这么一条路,一开就要开五六个小时,经常会看见有人坐在路边,你不知道他在干嘛,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因为那附近没有房子,也没有能住人的地方。所以你不知道他在干嘛,就是坐着。晚上还看到过有人推着自行车走,路上没有路灯,天一黑什么都看不见,在一条什么都看不见的路上,他为什么要推一个自行车,他要去哪儿?这种时候就挺感慨的,如果叫我一辈子都待在这样的地方不出去,我想象不了。
不用去片场的时候,我会帮张译老师挖土找蚯蚓。他吃不惯那边的菜,带了菜籽自己种菜。我们俩都是东北人,有挺多共同话题的,一起挖蚯蚓的时候就讲讲演戏,讲讲经历。他以前当过兵,也在街上晃过,经历了挺多事儿,受了不少委屈。有人说我以前也受了不少委屈,但是受委屈这事儿,谁都经历过,具体的事情我不想和你说,没必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总之,很艰难的那个时候,就硬着头皮过,这种东西没有捷径,你只能先保证自己活着。
对这些人情冷暖的东西,我是比同龄人多见了一些。小时候家里没钱,我很小就出来工作,比如说做服务员啊什么的,赚钱生活。我当服务员印象最深的是,别人上学我上班,别人放假我还上班。有一次我打工的地方对面有一个篮球场,我很想去玩,但是店里就我一个人,我就只能看着,忍着。
16岁那年,我一个人来了上海,当时坐的还是30多个小时的那种硬卧车,一个车厢6个人,那会儿年纪轻,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觉得一切事情都挺有意思的,对未来也没有太多担心。到了上海第一份工作是在番禺路的一个饭馆打工,住在长宁区,平时我经常步行穿梭于家和任何地方之间,所以长宁区我现在都特别熟,每条小路我都认识,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没钱。
还有一回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饭店来了一帮大学生吃饭,结账的时候发现开了一箱啤酒,都没喝,我就问,平时这种怎么处理,同事说要么喝了,要么扔了。我一想这扔了太浪费了,正好也后半夜12点、1点了,我就说要不咱们喝了吧,就去冰箱里拿了剩的凉菜,几个人把一箱都喝了,我们酒量都不太行,喝多了直接睡在店里,第二天早上老板来,进来一看,罚我们一人500块钱。
做模特是个偶然。有一天和朋友吃饭,他说你长得这么高,也不丑,可以试试做模特,我就去试了试。你不知道,像我这种没公司的野模,是需要自己跑面试的,一天少了可能一两个,多了有七八个,每天就查地图,然后挤地铁去给客户试衣服、拍照。我第一次拍的是那种服装网站,拍一件衣服五六块钱,一个下午最快可以拍300件衬衫,一天能挣1000多块钱,挺好的了。但是拍衣服这个量大有什么不好,拍多了手上、脖子上都是被衣服刮出来的血泡。
以前的生活确实挺难的,我记得当时在上海特别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心里感觉特别冷清和迷茫,没有什么方向。现在回想起这种感觉,心里还是会很难受。
后来我开始拍广告,慢慢有了一些积累,对镜头有了一点感觉,机缘巧合就走上了演员这条路。一开始拍戏我还挺有压力,因为别人都是科班,就我不是,我担心自己NG太多不好,但是后来想,就我不是科班我还有什么压力呢?我做的不好很正常,压力就小了很多。成为演员是我事业和人生上一个很大的转折点,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也被很多人认识和喜欢。
但我并不喜欢被注视,像今天这样把我自己放在中间摆着,我就觉得很难受。可我知道,做艺人就不是小范围的被关注,它是你的一举一动都很容易被社会评判。第一次上微博热搜的时候,我在上海。当时对流量也没什么概念,看到很多人给我留言还挺高兴的,后来发现手机老没电,因为它老蹦那个消息提示,再后来我手机就一直被陌生号码打进来,那时候发现自己一下子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朋友,一些不太认识的人成了你的好哥们,都出来替你说两句,讲你的故事,其实有的可能只是见过而已,这种事情我很介意。
慢慢慢慢地就有点烦,因为夸你的人多了,说你的人也就多了,我以前可以不注意任何形象做的事,现在很有可能被人拍下来,拍下来我也觉得没什么,我介意的是拍下来之后他还说我。我一直也没准备要成为公众人物,当时那个网剧(《上瘾》)爆火之后,我没有立刻去拍戏,也没有立刻去跑活动。之后见了一些公司的人,大家拿出各种各样的条件,许下各种各样的承诺,前两个听着还挺感动的,到后面发现大家的承诺好像都是一回事。后来我挺喜欢演戏的感觉的,拍戏也比我做模特赚得多,就一直拍了。
这段时间,我的确挺忙的,工作一直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倒不是因为停下来我有可能被大众遗忘,你不停下来大众也可能遗忘你,(大家对你的关注)一定会有一天慢慢消散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现在拍戏,平时跟这些导演演员每天待在一起,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我就能在这儿待下去,我接戏,剧本自己喜欢、认可了,肯定认真拍,好好完成,我不会说拍一半觉得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就不好好演了,破罐子破摔。我如果来了,我肯定就是好好演,反正我的时间给你了,我不会说耗完这几个月下去之后我再拍别的,我不会这样。
我知道一直拍下去,就会一直得到认可,但至于会不会被观众遗忘,我就不想那么多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想好自己以后会不会一直做演员,我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按规划来过,都是各种岔路走过来的。这些偶然的机会会让你的人生变得挺有意思,这都是在你长大的道路上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甜的,有臭的,有鲜艳的,有肮脏的,什么样的都有,去组成你的这一段人生经历。
(实习生幸运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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