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大学时,我陪室友去棋牌室打麻将,正好碰上警察抓赌。
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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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考上了省里的政法学院。父亲带我去小商品市场,买了一个几十块钱的山寨皮箱,装点好换洗衣物。提前三天,他带着我坐大巴从县城来到兰州。父亲穿着黑色的布鞋,头上还戴着一顶草帽,一身憨农民打扮,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到校以后,我赶紧找了个借口把他打发回去。
父亲不放心我,千叮万嘱地把4000元塞入我的手中,勒令我务必装到内裤里,当时母亲专门为我在内裤上缝制了一个装钱的裤兜,以免被贼娃子偷了去。我知道这些钱的份量,按我们家当时的境况,4000元是一年的收入,真丢不起。
我每月的生活费有限,当时兰州最便宜的是牛肉拉面,大碗两块钱,我常处于一碗吃不饱两碗吃不起的尴尬境地,只好满世界寻找最经济适用的餐食。
寻遍学校周边,终于在后门小吃街上发现一家夫妻餐厅,专卖各种小笼包。包子店的蒸锅摆在店外,热气腾腾,发面包子的香味,老远勾住了我的味蕾。
店里坐满了学生和工人,一个南方口音的同学忽然站了起来喊:老板,你的包子太难吃了,有股刷锅水的味道。男老板快步走来,眼神中带有一股敌意:“我在这卖了好几年,还没人说过我的包子难吃。”
学生低头抽出三张一块的纸钞,放桌上离开了。我赶紧坐了上去,看着还没被收走的包子流口水。
我点了最便宜的香菇油菜包,两块钱一笼,十个。
趁着老板蒸包子,我回首四顾,趁别人不注意,拿起一个那同学剩下的包子塞入口中,肉汁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一股浓烈的油香味,有点腻。
几分钟后,老板端来了香菇油菜包和一碟蘸料,我夹起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先咬出一个豁口,露出绿色油菜和棕色香菇块,蘸上红红的飘着芝麻粒儿的辣椒油,吃到嘴里,那股鲜香味难以描述。
再加五毛钱,还可以买到一小碗紫菜鸡蛋汤,我想起了父亲走时留给我的那句话:“一定要吃饱吃好,钱要用在正道上。”我咬咬牙,买了一碗汤,这一菜一汤成了我后来的标配。
吞虎咽吃下八个包子,看着邻桌几个同学走了,便找老板要了塑料袋打包,老板还在愤愤不平地嘟囔:“说我的包子难吃,我看是现在的孩子娇生惯养,妈的,都是惯的。”
贫困使我失去了骄傲,我笑着附和老板:“是这样!”
老板高兴了,把塑料袋递给我:那你说句公道话,我的包子怎么样?
我竖起了大拇指:“真好吃!”
老板高兴了,向我摆摆手,喊了句明天还来吃,我送你汤,便去干活了。我忙用塑料袋装起了吃剩的香菇油菜包和那位同学嫌难吃的肉包,这样第二天的早餐也有了。
宿舍是四人间,我们几个来自祖国的大江南北,就按地域划分了称呼:老东、老西、老南和老北。
作者图 | 东西南北四兄弟
老东来自辽宁,他喜欢打牌,他一来就寻摸到附近的几家茶馆。有一天晚上,老东叫我们一起去,老西来自四川,血液里就流淌着爱打麻将的基因,第一个响应。我和湖南来的老南不太积极,尤其是我,从来没打过牌,想窝在宿舍听收音机。老东要挟我:“刚处的兄弟,数老北你最不仗义,你这样搁东北得挨削,知道不?”我只好答应和他们一起去。
茶馆在城中村里,污水顺着巷子肆意流淌,昏黄的路灯让人分不清地上是水是土,我几次踩进黑色的污水中。我们在老东的带领下,七拐八拐地穿过巷道,老南忽然说他肚子痛,就去找厕所了,我们等了许久,他却再没有出现。猜测他可能是溜了,剩下的三人只能继续前进。
终于寻到了麻将馆,出乎意料的是学生还挺多,老东和老西找了两个附近居民凑了一桌,我站旁边帮他拿钱。老东记忆力极好,打过的牌过目不忘,一个小时就赢了两千多。他得意的喊我去买烟:“要中华,次的不要!”
我刚走到门口吧台边,被忽来一脚踢在肩膀上,几乎飞了出去,头重重撞在椅子上。紧接着冲进来十几个警察,拿着警棍,大叫着“都蹲下!”。
所有人都乱了,趴在地上的我被好几个人踩到,赶紧坐起来缩到桌子底下,警察大声叫着再跑要开枪,所有人才抱头蹲了下去,我看到老东和老西也蹲在桌下,脸色惨白。
我们被带到了警局,身上带的所有钱都要作为赌资上缴,我暗自庆幸自己的钱装在内裤中,人不知鬼不觉,不料最后还是被搜了出来,没收了。
一个瘦高个负责审我,我一再申明自己是附近的大学生,不是来赌博的,到那只是找同学,瘦高个不搭理我,只是问我参与了多少次,过手多少钱,有多少同伙,我顾不上回答,只感到一股巨大的绝望向我袭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我抽泣着求他把钱还给我,那可是我一年的学费,是一个北方小县城贫困家庭一年的收入。
到了后半夜,警察把我们几个学生放了,也没多为难我们,只是没收的赌资不再退还,让我们长长记性。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学校的,宿舍门已经关闭,我们叫醒了熟睡中的宿管阿姨,她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回到宿舍,我躺倒在床上,浑身抖个不停,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为了惩罚自己,我两天没有吃饭,一直躺在床上。
马上就军训了,班主任亲自到宿舍来找我,让我去交报名费和住宿费。此时的我不仅失去骄傲,还失去诚实,沉默了几秒钟,我就声泪俱下地给班主任上演了一出苦情戏。
我告诉她,自己来自偏远的山沟,家里非常贫困,父亲正在四处奔走,找遍所有的亲戚为我筹钱。班主任的慈悲心终于被我唤醒,她眼含热泪地带着我与校方协调,准许我晚几天交清费用,还私人赞助我200块钱,让我改善生活。
我能想象到闻讯后父亲的暴怒和母亲的眼泪,不敢再张口跟家里要学费,只好自己想办法。第一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于是,我再次来到了夫妻包子铺。
老板看到我异常热情,并履行承诺,送了我一碗紫菜鸡蛋汤。已经两天没有吃饭的我,点了两笼香菇油菜包,想好好填补胃里的空白。香菇油菜特有的鲜香在红油辣椒的交织下产生出直通上脑的香气,纯白的面粉在蒸透之后,带着一股醇厚的肉香。我享受着这美妙时刻,不一会儿,二十个小笼包被我一扫而光。
吃完我没有急着走,因为我还惦记着下顿。
老板看我不走,就走过来与我攀谈,问我从哪里来,学什么专业,我一一告知后,又对这位包子铺老板演了那段苦情戏。我对老板说,自己这两天没有来吃包子,是因为家里给的四千元学杂费被贼偷了。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学校还在催缴学费,我也不敢告诉家里人。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老板听完,就问我愿不愿意到他店里打工,他可以垫付我的学杂费,再从我每月的工资里扣。
这当然是我想要的结果。
为了报答老板的恩德,我每天四点钟就起床到店里帮忙,很快,我就成为包子铺的业务骨干。老板轻松了一大截,和老板娘可以轮流睡个天明觉了。为了让店里生意更好,我白天拼命与各个班级的同学搞好关系,拉他们到我们店里吃包子,晚上还去送外卖,十点开始,一间一间宿舍的敲门,为想吃宵夜的同学推销包子。通过我的努力,店里业绩直线上升,每月可以有一万多的利润,在2005年的兰州,这是很不错的收入。
作者图 | 学校宿舍楼
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后,老板心神荡漾,总想做大生意,包子店留给了他的表弟两口子,自己去兰州西站投资物流生意,和朋友合开了一家物流公司,我也离开了包子店。临走前,他给了我两千块钱,算是这一年来我辛勤付出的奖金,两年后,我听他表弟说他的生意赔了,毕竟隔行如隔山,因经营不善,血本无归,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再也没见过他。
结束了包子铺的兼职,我的闲暇时间多了起来,进入了学校里的话剧社。社长动员我们写剧本,拍DV短片,并承诺只要剧本被选中,将由社里出钱支持,由我们自己拍摄。大家欢呼雀跃,开始努力撰写剧本,我当时刚读完莫言的一本短篇小说集,用其中的一篇改编成了剧本。
最后,我的剧本被选中,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开会时,社长拿着我的剧本在台上讲如何制作道具,如何选外景,最后兴奋地大声说,这部片子将他亲自导演。所有都安静下来,看向坐在后排的我。感受到巨大的欺骗,我站起来,走到社长面前,一字一顿地问他:“社长,您说我的剧本由谁来拍?”
他错愕地看着我,然后定了定神,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呀!”
“对不起,我不想让你拍。”我一把夺过剧本,就下台往外走。
我一定要自己拍出这部片子,为此,我拿出了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几千块钱,老东也带着宿舍里的人帮我筹集了一部分资金。母亲帮我制作了《我的父亲母亲》里章子怡穿的同款棉袄,又在村里找了几件七十年代的旧衣。知道这件事后,包子铺夫妇的表弟帮我借来了一台从香港买来的手持DV。
有了设备和资金,我们很快拉起了一支拍摄队伍,十几个人跑到离学校十几公里的一个山沟里的小学驻扎下来,开始了人生中第一部短片的拍摄。
作者图 | DV片剧照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我们自己搭炉灶做的饭太难吃。为了让大家望梅止渴,吃饭的时候,我就向剧组的同学们描述我吃过最好吃的香菇油菜包。我向他们承诺,等拍摄完,一定带他们去学校后门吃我亲手包的香菇油菜包。
第二天拍摄的时候,女主角小静找不到了,我们几乎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了,时间紧迫,只好先拍摄别人的戏。
这个小山沟人烟稀少,我一直担心她有什么意外。天慢慢黑下来,我还在帐篷外等她。听到小学校的铁门响动,我赶紧走过去,是小静在敲门。担心和焦虑混杂在一起,我的火气噌的一下上来,狠狠地批了她一顿,甚至对她的人品产生了质疑。她大哭着转身跑了出去,我好不容易追上她,才看到她手里提着一包东西,是香菇油菜包。
原来她是替我们买包子了。
一瞬间惭愧和感动涌了上来,我问她为什么出去不告诉我。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不说话我也能懂,她没有搭上车,徒步来回走了十公里。
趁着月光,看到她如水的双眼,我鼓足了勇气,把她拉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她哭声不止,却没有挣开我。
那天开始,小静成了我的初恋。
回到学校后,我遵守承诺,在包子铺亲手包香菇油菜包给大家吃。大家夸赞我,不是因为我会拍电影,而是我做的包子兰州第一。
作者图 | 现在做的包子仍有当年的味道
我知道发酵面时融入多少白糖与麦芽粉就可调出极佳的肉香,知道拌馅儿时肉用几分花肉肥而不腻,也知道调味品用哪种份额配出来的味道刚好。
经过二十几天的拍摄,25分钟的DV短片得以在学校公映,我们整个团队在学校也风光了许久。后来接二连三拍摄了几部长片,在大礼堂公映的时候座无虚席,甚至楼道里都挤满了人,这些成为了我们学生时代最美好的记忆。
大三期末,我拍完了最后一部片子,回到寝室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发现宿舍门是开的,白色窗帘在微风中飘荡。一切都这么美好,我就想给静打个电话,但一摸床头,放着手机的位置空空如也,翻身起来看,DV机和几盘磁带都不见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楼道里跑,一层楼四十几个房间,从一楼到八楼,我挨个踢门闯入,一间房一间房查看。我知道这无济于事,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不光丢失的DV我赔不起,那几盘磁带里更存着刚拍出来的一部长片,那是我们几十个人的心血。
记不清是在哪间宿舍,我疯狂的翻找惹怒了宿舍的几个男生。他们骂着方言关上了宿舍的门,抓着我的胸口顶在门上,头发被扯住,不停地往墙上撞。我当时想,一定是因为他们偷了我的机器才恼羞成怒,我不停地叫骂,不停地呐喊,让他们交出DV机,却招来了更多的殴打。他们打完了,把我踢出宿舍,我依旧砸着他们的宿舍门,楼道里回荡着我的鬼哭狼嚎,很多人都从宿舍门探出脑袋围观。
那个瞬间我想,我的人生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大四我离开了学校,只身去重庆闯荡,想赚钱。走的那天,小静送我去火车站,她像个孩子似的拉着我的衣角哭个不停。
火车即将开了,她才把一个盒子塞进我的书包,我闻到了那个味道,是我最爱吃的香菇油菜包。
 -END-
作者 | 郑振,现为公职人员
编辑 | 赵枢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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