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读者网成立20周年有奖征文稿件
作者:谢胜友
出国
  星期五早晨7点40分从北京站出发,经过内蒙古二连、蒙古乌兰巴托、西伯利亚、苏联莫斯科、波兰华沙、民主德国东柏林、联邦德国西柏林,然后到达巴伐利亚的班贝格。整整一个星期。票价北京至东柏林:892.30元(人民币)
  这张国际列车票对我来说来之不易,而且非常昂贵。标价人民币是假货币(外汇券),也是真货币。当时,我们中国人治理国家具备非常丰富的想象力,一国两制,发明一种不是货币的货币,那时我们称之外汇券。就因为有这种外汇券,我们的中国就开始分裂,分裂成国中之国。外国人在中国,其实他们仍然生活在外国,他们先用自己国家的货币换成外汇券,在中国使用外汇券在宾馆里付账、在友谊商店购物...... 当时,这些企业全是国营,外汇券从中国银行跑出来,走入友谊商店,再流回中国银行。
  但是,设计师忘记了,外国人在中国也必须乘坐出租车,不懂中国话的外国人也需要我们这些翻译。所以,外汇券就通过出租车司机或我们翻译偷偷地溜进流通市场。
  外汇券之所以成为外汇券,它与人民币的黑市兑换率肯定不是一比一。 最高的时候是一比八。谢盛友人生第一次做聪明人,发现设计的漏洞,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在上海南京路上倒换外汇券。倒得我神魂颠倒,倒得我老婆害怕起来。我说:“你不要怕,你只要学习你妈妈当年儿童团长精神,给我站岗放哨就行,万一工商局的来了,你就用德语给我通风报信,他们听不懂,听懂德语的,肯定是圈内人。真的碰到无赖,打起来,我会功夫。在中山大学读书时跟南拳王邱建国学武术,还没派上用场呢,哪怕搏斗死了,不成烈士,至少也是血染的风 采!”妻子听我胡说八道,越听越害怕。
  我笨,不懂上海话,每次上战场都得拖累妻子。也怪上海人坏,专门欺诈我们这些外地乡巴佬穷光蛋。到后来,妻子真的恐惧了,我也觉得没劲,也不想让上海人老欺负,所以倒换外汇券下课。
  当年我每月工资才75.60 元。真实情况是必须拼凑赴德的路费。在小贝的帮助下,我被林业部借用,到东北内蒙古当口译,每日20元。那是天文数字的收入。开心!
  开心没多久,遇到麻烦,因为出国需要政审材料。调动成功,户口挂在我同学开的贸易公司里,说好的,他必须给我出具政审材料,以便申请护照。同学很铁,帮我帮到底,帮到拿护照为止。
  拿到护照后到北京申请签证,递交上去后,让我回家等,说大约一个月左右。一周后,突然接到德国大使馆的电报,开心得要命,打开一看,原来自己高兴过早。
  德国新总领事新规定,到德国留学者必须交保押金两万人民币,学成返回中国后归还。两万元,这在那个年代,再笨的人也明白,是天文数字。
  怎么办?全家人为我着急,老婆家人为我出急招:借!跟谁借?跟银行借!问我在中国银行当科长的姐姐,行否?行! 要抵押!德国人向我要抵押,你们向我要抵押,到底谁压谁?
  废话少说,找舅舅,把他的房子抵押给中国银行,贷款成功。背着一麻袋钱,前往北京取签证。在那里等,度秒如年。当秘书喊我的名字时,惊慌万分。先交钱! 我知道。66元,有外汇券吗?若没有,交人民币也行。 暗喜,不提两万押金。当然我谢盛友不会笨到那种程度,自己先提。我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是六万六,不是66。提心吊胆地把钱递上,他果真只收66。拿到签证后,赶快背起麻袋,往外跑,生怕秘书想起那两万,又把签证收回去。(为什么不收两万,至今仍然是个迷。)
  跑到外边马路时,还边跑边往回看,是否秘书跟着跑来追我。跑到蒙古领事馆后,放下麻袋,先歇一下,然后再递过境签证申请。我还是提心吊胆,害怕联邦德国给我的签证是假的。休息好后,我想,如此提心吊胆不是办法,必须找办法壮胆。自己安慰自己,如果德国的签证是假的,蒙古人会发现,我外行,蒙古外交官内行,行家蒙古,不蒙人。两个小时后,获得蒙古过境签证。再然后是苏联、波兰、民主德国,一关过一关。
  一万八邮寄回我在海口的姐姐,让她代替我还给银行。我留下两千。这么多钱,怎么办?买衬衣、买拖鞋、买二锅头、买牛仔裤,放下麻袋,背上二锅头,踏上北京通往柏林的国际列车。
  同车厢里有两个协和医院的老教授,他们也为了省钱,到瑞典开国际学术会议,不坐飞机,坐火车。还在亚洲,老教授就跟我商量,他们需要一些卢布, 需要我帮忙。那年头,人人中意美金,个个抛弃卢布,美元黑市兑换卢布,是官价的数十倍。老教授年龄大资格老,不好意思下车上黑市倒换卢布,觉得丢人。所以要我帮忙。
  我问:“上黑市,丢人。老教授,丢不丢良心?不丢良心,我帮你干!我什么事都干,就不干丢良心的事。”
  如数把卢布给老教授,他们对我左一个感谢右一个感谢。我说:“ 不用感谢。您喊我一声倒爷就行,我象不象倒爷?”
  “不象!”“那您到莫斯科就会见我功夫!反正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莫斯科真的到了,必须在火车站过一夜,第二天才有火车开往柏林。我们存放好行李,先游览红场。在红场的感觉真爽。下午到一个集市当倒爷。老教授说我不象倒爷,我把所有的东西全卖光了,二锅头,卖! 拖鞋、牛仔裤、衬衣,卖!连我身上穿的衬衣、背心也被苏联老大哥看中,最后光膀子回莫斯科总站。谁敢说,我不是倒爷,我是赤裸裸的倒爷!
  老教授看见我光膀子,让我赶快穿上衣服,担心我着凉。惜别, 我往柏林,老教授往瑞典。老教授握我手,拥抱我:“小谢,我们老了,心有体会,看得出,你有读书底气,到德国还是专心读些书!……”
  我与老教授惜别。到德国后通过医科院的朋友了解,两位老教授曾是黄家驷(中国胸外科学的奠基人)先生的助理,对老教授,我非常肃然起敬。
  火车到达东柏林火车站时,已经深夜12点45分,根据规定,火车站夜里1点至4点钟要关门,边防警上来:“你必须离开这里!我们要锁门!”
  我问他们,我能去哪里?早上6点才有火车开往班贝格(Bamberg),我请求他们让我在火车站站台上等到天亮。他们看到我提着3个大箱子(在莫斯科当倒爷,倒卖了东西,把一个箱子也倒卖了),无家可归,怪可怜的,所以就同意了我的请求。
  夜里1点半,火车站的大灯关了,边防警Peter(彼得)上来问我:“北京怎么样?”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引吭高歌,唱童时习惯的京曲《北京有个金太阳》。
  彼得:“现在是黑夜,看不见北京的金太阳。”
  早上5点45 分,我准备上火车,彼得握我手,拥抱我:“Alles Gute, Genosse Xie!(谢同志,祝您万事如意!)……”
  我:“走!我们一起到班贝格!”
  彼得:“我没有签证!”
  我:“您不是德国人吗?”
  彼得:“您是中国人,您能去台湾吗?”
  ……
  我还来不及回答彼得,火车徐徐启动,穿越柏林墙,彼得慢慢地消失。在车厢里,看不见彼得,我反而想起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想起他那首诗。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呀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呵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柏林墙让我第一次切身感觉到“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实实在在的距离”。与彼得那段对话,我一直铭记心头。
乡愁
  八十年代末那场政治运动, 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观念和人生计划, 于是我留而不归,留而不学。
  故乡是一张模糊的照片。现在的我,对故乡的回忆经常在梦里。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根据文献记载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我经营的快餐店,这栋房子很古老,属于世界文物保护古迹,店门、窗户等不能有任何改动。阳光洒落在古老的墙壁上和土色的屋顶上,形成一片温暖、明亮、清新的色彩。天空碧蓝、碧蓝,白云鲜明而纯净。眼前的家园情景突然让我重回我的童年。
  我小的时候,故乡有零零星星的椰子树,百米高,人矮小,望椰子树,觉得它与蓝天连接。到处可以看到龙眼树,枝叶茂盛,矗立在小路经过的村口,是我们从远处确定离家远近的标志。根据哥哥电话里讲,现在连一颗龙眼树也看不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光。小路几经改造成大道,更是连一点旧时的痕迹也找不到了。
  小时候,家门前右边有一个荔枝果园,是邻居家的私家“园林”,他们家是富农。文革时这个园子被砍光了,那时,大人小孩都学习割资本主义尾巴,贫下中农是不能吃荔枝的。荔枝园的树全部砍倒,木材运到哪里,我们不知道,大人也没说。那个荔枝园是我们小时“打仗”的地方,当年的那个乐园,现在已经无影无踪。
  1987年到德国来之前回过老家,村子里的确每年都发生很多变化。那条贯穿村里的路被改造过,听说是旅居泰国的华侨捐的钱,村干部“省吃俭用”,敷衍出一条“爱民路”。村周围的老树越来越少,都是不久前被砍掉的。村里的人认为树遮阴和吸肥,于是,把原来种在田埂旁边的树砍光了。村里的老房子已经拆得所剩无几,家家盖起了新房,在自己的门前打了新水井,原来的老井没人光顾。新房子不断侵蚀昔日留下的老路,房子是盖起来了,路却变了样。那天临走,站在远处,回头眺望,小时候天天面对的家,让我突然间发现了一个密码,密码解开了,脑海里全是我的童年的岁月!
  老祖屋记载了我和我们兄弟姐妹的回忆,却永存。梦里,我和兄弟姐妹坐在一起,午后寂寞的阳光耀眼而明亮,我们回忆起父母的音容。对!就是那一扇窗户,就是那一道门槛,记载我们童年时光的那一段矮墙,那些桌椅。我们年近花甲,慢慢都会各自老去,我们偶尔会惆怅,但无法忘却逝去的童年金色年华。
  往事不如烟,有一天我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任回忆淹没我,淹没整个午后的时光!这是我对故乡最真切的一次回归和亲历!
  模糊照片中,我面对的是我、我们兄弟姐妹和我的父母,我的祖先留下的所有历史,我坐在任何一个我和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曾经坐过的青石板上,我坐在任何一间我的父母和我的先祖青年和老年时住过的老房子里默想,于是,个人、家族和整个村庄的历史在我的脑海里流动、跳跃,像闪闪的碎金一样。
  啊! 原来故乡是一张清晰而又模糊的照片!
墓地
  黄昏,我走进那座班贝格墓园。墓碑林立,排列成行,平静安祥,没有喧嚷,也没有晚鐘的敲响,一个美丽的和平庭园(德文Friedhof ,即“和平的庭园”之意),所有人类都归宿的地方。
  班贝格的老墓园随着时光推移,已发展成为德国最知名的墓园之一。墓园给人特别宁静的感觉,一些附近的上班族经常利用午休时间,来这里散步、休息,呼吸新鲜空气。墓园管理方介绍﹐每年来这里的拜访者多达200万人。墓地还开展各种各样的主题活动﹐比如文学﹑天使﹑名人等主题墓地游等。
  天气渐渐变冷,万圣节到了。在天主教的班贝格,万圣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是一个让人悲伤的日子,是人们悼念死者的日子。市长主持“名人墓地路线图”揭幕仪式:“我们感谢谢议员的议案,今天开始班贝格也有自己的名人墓地路线图。”名人包括修订格里历的克里斯托佛·克拉乌﹑德国著名的飞机设计家和制造家威利·梅塞施密特﹑密谋刺杀希特勒的国防军内的抵抗组织核心人员克劳斯·冯·斯陶芬柏格等。
  我:“很感恩,这里很好,每个人都有尊严地活着,每个人都有尊严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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