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关注欧洲100多位知名女性公众人物发公开信批评#Metoo运动的新闻。联名签署公开信的有艺术家、医生、记者和性学家,其中大部分是法国人。
最著名的签名者是法国传奇女演员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她今年75岁,在法国影坛有着崇高的声望。
年轻时是法国人的电影女神,曾经被法国公众投票评选为法国国家的象征。
因为凯瑟琳·德纳芙地位显赫,所以很多媒体在报道新闻的时候单独点了她的名,把她作为反对#Metoo运动的代表人物。
也正因为如此,她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不得不投书《解放报》为自己辩解,并且向那些因为公开信而觉得受到委屈的性侵受害者道歉。
但是老实说,我是觉得凯瑟琳·德纳芙没有什么可以道歉的,我替她觉得委屈。
因为,之前那封公开信反对的并不是#Metoo运动,而是这个运动的过分扩大化和绝对化,而且说得很有道理。
我写过很多次#Metoo,这个运动成功地洗刷了性侵受害者的污名,无数的受害者受到鼓舞,勇敢地站出来说出了自己曾经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这是一件大好事。
这个运动有没有过火、有没有越界、有没有失控的地方?我认为是有的。
可是,当这个运动以狂飙突进之势席卷全球时,支持它的声音成为绝对的政治正确,任何批评都会被口诛笔伐,这就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了。
好在,有欧洲人站了出来。
我建议大家把那封公开信和凯瑟琳·德纳芙之后的道歉文章都找出来读一下,从中可以得到很多有益的思考,也可以看出欧洲社会和美国社会、欧洲思维方式和美国思维方式的有趣对比。
#Metoo运动扩大化的一个典型例子是英国的“膝盖门”。
去年10月,英国国防大臣迈克尔·法伦被爆出曾经在2002年的一次晚宴中多次去摸邻座一个女记者的膝盖。在女记者明确表示拒绝以后,迈克尔·法伦停止了他的举动。
当时这件事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无人知晓。女记者没有把这当成多么大不了的事,也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更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她认为这只是对方一次小小的社交失态。
15年以后,她把这段往事当成一个有点意思的小插曲讲了出来,没想到却因此酿成了一次政治风波。反性侵运动正在全世界开展得轰轰烈烈,英国人也急于寻找到一个他们自己的哈维·韦恩斯坦,倒霉的迈克尔·法伦赶上枪口,于是正好被拿出来祭旗。
几天以后,迈克尔·法伦不得不宣布辞职。就连那个女记者本人都觉得这有点无厘头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她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说这是“宇宙之中有史以来最荒谬的辞职原因”。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年,而且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完全只是受害者的单方面说辞。电影《无问西东》里,章子怡中学语文老师的妻子在人群里喊了一句,“她是个婊子,她勾引了我的丈夫”,就足以让愤怒的群众把章子怡打到昏死。
现在不由分说的道德问责,何尝不是如此。
虽然乱摸别人膝盖这事儿无论如何都是错,但迈克尔·法伦毕竟不是哈维·韦恩斯坦(以及性侵并逼疯蓝洁瑛的那个香港大佬)那样十恶不赦的淫棍。
按照美国式清教徒的道德评判标准,摸别人膝盖的举动已经是对女性的重大侮辱,足以被钉死在道德的耻辱柱上。
可是在凯瑟琳·德纳芙这一派法国人看来,摸别人膝盖只是一种对别人的冒犯,需要严格地把这种冒犯和强奸这样的性犯罪区别开来。
所以那封公开信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写的:“强奸是犯罪,但试图勾引别人,不管如何笨拙或者坚持,都不是犯罪。”
在美国人看来,对错之间有着黑白两色的绝对分野。可是在法国人看来,在黑白之间还有一大片灰色的地带。
如果连这种灰色地带都要剿灭,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要接受道德合规调查,那将会人人自危,时时刻刻以正人君子的道德模范标准来要求自己,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就少了一些有趣的互动,同时也限制了思想自由、艺术自由和性自由。
公开信里列举了一些思想清洗限制艺术自由的例子。比如今年是奥地利画家席勒逝世100周年,奥地利计划举行一系列纪念他的活动,可是相关的广告却没有通过伦敦地铁管理部门的审查,原因是席勒的画里有女性裸体。
奥地利旅游局愤然在裸露部位打上白底的文字框,上面写了一行字“对不起,虽然是100年前的画,但在今天看来还是太大胆了”,并且抗议性地加了#ToArtItsFreedom的标签——讽刺的是,经过这样的处理后,广告被英国人接受了。
所以,美国人(以及被美式文化严重影响的整个世界)更看重政治正确,而法国人更看重思想自由,这大概就是美国和法国的区别。
不过我觉得公开信里更有价值的地方是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是真正的女权?
凯瑟琳·德纳芙本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权主义者。上世纪七十年代,堕胎在法国还是不被法律允许的,堕胎者会被抓进监狱。1971年,343位法国女性联名发表公开信,表示自己曾经堕过胎,呼吁堕胎合法化。这些人被蔑称为“343个荡妇”,而德纳芙就是其中的一个。
德纳芙认为,现在很多把#Metoo运动扩大化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女权。
因为,如果一味地把女性视为随时可能被男性侵犯的猎物,把男女关系中的女性视为像孩子一样需要被保护的对象,那女性就被永远地打上了“弱势”的标签,这其实不利于培养女性真正强大的自我。
正是在这种思维定式的影响下,很多人会觉得女性被男性摸了一下膝盖,就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但是那个被迈克尔·法伦摸了膝盖的女记者就做得很好,她当时是恶狠狠地对迈克尔·法伦说,“你再摸一下我就揍你的脸”,而迈克尔·法伦也马上知趣地停止了冒犯。
所以你看,在这种远达不到性骚扰程度的冒犯情境里,女性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一个成年人应该有能力应对这样的局面。
那封公开信是这样写的:
“一个女性不需要因为在地铁上被男的顶着自摸就受到永远的心理创伤……作为女性,我们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女权主义:在谴责权力滥用的同时,还要戴上仇恨男性和性的面具……我们认为一个人必须知道如何回应别人的冒犯,而不是以被捕猎者之姿,把自己完全与他人隔绝开来。”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酷的态度。真正的强大,是不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不光对女性,对所有被传统观念认为是弱势群体的人来说,都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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