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码头》是作家韩东作为电影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它改编自韩东的同名中篇小说,讲述三位诗人坐轮渡送别另一位诗人,因为错过火车而转乘轮渡时偶遇当地流氓,折腾一夜后到天亮才离开的故事。同样作为诗人的韩东,如何看待、描述自己所属的这一群体,从《在码头》中我们可以得到韩东的答案。
文|雷米
图|网络
今年10月,《在码头》在釜山电影节进行了世界首映。美媒《好莱坞报道者》称a love-it or hate-it proposition,指出了这是部令人非爱即恨的作品,这一形容可谓相当准确。大多数看过本片的观众给出的评价趋于两极化,而我个人的观影体验似乎也能为这种现象作出解释。
《在码头》改编自韩东的同名中篇小说,讲述了三位诗人坐轮渡送别另一位诗人,因为错过火车而转乘轮渡时偶遇当地流氓白皮,白皮认为他们的背包中有东西,双方发生冲突,折腾一夜后到天亮才离开的故事。这是作家韩东作为导演的处女作,可以说是一部具备了作家性格的异质性电影。从外观上看它是场亲切热烈的闹剧,内部却包裹了冷调的非现实荒诞。

釜山电影节开幕前,我在电影节首尔办公室第一次看了这部片子。因为贾樟柯做监制,加上导演韩东的作家诗人背景,这一组合似乎意味着某种批判与诗意的结合。而事实上,电影几乎颠覆了这种期待。若用观看普通剧情片的视角来看的话,它的缺点其实显而易见,叙事、表演、台词都带着令人水土不服的尴尬。直至看完另一部传统规整的剧情片之后,我才开始进行二次思考,继而对《在码头》略有改观,选择了在电影节时二次观看。
影片开始是一个长时间的固定镜头,码头乘客来来往往,配有读诗的声音,诗歌作为一种文本一开始已经介入电影,随后揭开一场诗人朋友间的饯行场面。主人公丁子向小卖部女店员吟诗示好时,诗歌再次登场,在电影最后店员与丁子再会时这首诗再次出现。诗歌文本在这部电影中的存在,并不是从审美角度的诗意性展示,而是一种生活化的功能手段。
电影中的诗人也完全接近普通人,这是银幕上极少出现的诗人形象。有人将吟诗践行的场面与11年前吕乐电影《小说》相比,其实并不具有可比性。《小说》呈现了接近一小时的文学讨论会,王朔、马原等作家作为演员登场,探讨什么是诗意这一主题,而《在码头》中的诗人则完全没有任何关于的批评意见,电影所呈现的诗人们是十分生活化的,甚至带着些自嘲色彩。这样的表现也是一种自我审视,作为诗人,如何看待、描述自己所属的这一群体,从《在码头》中我们可以得到韩东的答案。
作家转型至导演,许多人的电影中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文字印记。最糟糕的表现之一在于对台词的执着,毕竟在文学到电影的转换中,台词成为了两者间唯一的物理联系。善用文本的作家在电影台词上大展身手,其结果便是妙语连珠的造作台词频繁登场,仿佛自我炫耀一般。庆幸的是,韩东并没有将这种弊病带入电影。《在码头》中大部分台词的偏向于收敛和沉淀,比起一触即发的喜剧幽默,更像是慢半拍的冷调荒诞。
从内容来看,这部片子是充满热度的,有许多平易近人的展示性装置,或者说,接近于虚张声势的炫耀表演,如丁子与白皮首次见面时的共舞,站务员徐姐操起菜刀对老二大骂的场景等。而电影整体却又带着一种冷察性的视角,观众会发现很难与其中的角色产生联系,难以共情。阅读这种荒诞的最好方法是与电影保持一定的理性距离,以一个外部者的态度去观望其中展开的一切。
韩东像是有意隐藏起了作家的,尽管主人公是知识层,但电影中并非架构于精英阶级之上,所有人物身上都能看到一种平民化的拙笨感,例如帮大哥打架,刚出场没一分钟便被玻璃扎了脚边哭边骂的老二、因为老二带人搜查,在站务员宿舍里缩头躲起的丁子,以及拿着相机全神贯注拍鹅的欧阳。从乘船之前诗人和地痞白皮产生冲突起,许多言语到身体的暴力场景多次出现。在这些爆发戏的过程中,尤其是多人场面中,演员的演技和念词方式也许会让许多观众感到不适,感觉似乎虚假和夸张贯穿了全片,这也成为了本片受人诟病的主要原因。尽管我们并无法确知这究竟是导演对演技把控的失误,还是有意化巧为拙,但不得不说,表现方式上的拙笨却恰好迎合了全片荒诞的设定及非现实的氛围构建。

对这部电影而言,它要做的绝不是用自然派的表现方式说服观众,令所有人信服其情节内容的真实性。因为这种真实其实并不存在其中。当人们用判断传统剧情片的标准来看待它,试图去寻求其中的真实,无异于投身一道无解之题。
诚然,荒诞无法用来解释并合理化电影中的一切,片中对人物情感的描述非常单薄,几乎难以支撑人物的行动;人物与人物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也是如此。在观众与人物失去情感连接时,仅靠一种理性距离,通过观测黑色幽默继续看片其实非常困难。
从白皮开始挑衅诗人开始,故事其实已经进入了非现实语境下的循环之中。在解决双方冲突的过程中,新人物的登场看似将要带来转机,实则不断发展出新的问题。诗人们、流氓们、事件解决者们……所有人物身陷于此,一个夜晚仿佛被延长了许多倍,观众甚至比主人公更为疲倦。这种感受不仅来自时间的拖延,更重要的是诗人一伙和白皮一伙的矛盾看似永无解决之日,以及所有人物的看似合理,实则荒谬且无意义的在场。分明已经发生了许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全体人物正在共同经历着这样荒诞的时间。只是,片中并没有任何人对他们自体的存在发问。
作为冲突导火索的背包中的笔记本被赋予了超现实的金色光芒,这仿佛是诗人们折腾一夜的缘由,也是他们想要守护的唯一之物。然而,笔记中是什么,它究竟象征着什么?这成了导演留给观众的问题。作为道具的笔记原本应当另有深意,而从文字转为影像后,带着虚幻、诗意、隐秘感的笔记经过戏剧性地夸张放大,从一种精神化的道具变为娱乐化审视下的物质道具,失去了一部分秘而不宣的重量。
这部电影的缺点正是它的优点。韩东曾在访谈时这样说。《在码头》作为韩东的第一次尝试,视听语言上给人的印象并不算深刻,但可以说是既无功也无过。从文学到电影,将已建构的世界转移到另一种媒介,风格会成为关键,而这个风格应该是什么,韩东还将继续探索下去。

 Q&A 
在拍电影之前,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生活是怎样的?
韩东:很规律。比任何上班族都规律,在拍电影之前。早上六点半起来,到工作室去,下午大概六点钟下班返家,非常规律,没有星期日,除了有事情,朋友来了或者什么的。包括大年三十、大年初一,只要没事,我都去工作室,很规律很机械。
为什么会专门需要一个工作室呢?
韩东:习惯吧,因为我一向如此。从二三十岁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从什么地方爬起来,洗把脸,在这个地方就写东西(的话),就不习惯。家人在旁边,有干扰。如果(是)你不认识的人的话就无所谓。
之前对电影有着怎样的经验或理解?
韩东:其实我不是那么热爱电影。意思就是说我也热爱电影,也喜欢看电影,但是呢,不是那么地热爱,正常的水准。很多拍电影的人沉浸在电影世界里,我并没有这个过程。我对电影感兴趣的其实还是制作这一块。就是让一个东西从无到有,这一个过程,我是特别喜欢的。
90年代活跃的第六代导演,和80年代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如今电影与文学的交融与那时有何不同?
韩东:从原创的角度来讲是不太一样。后来的导演我觉得自己动手写本子、自己编故事,就很少根据原著去改编。到现在又有很多人卖大的创意,有原著,现在很多是商业问题,现在真正一个艺术片导演更会动手写。上一代导演和文学的合作更紧密,说不好听的话可能他们的原创力更差一点,或者说他们的题材是比较传奇的。不管是贾樟柯还是娄烨,他们拍的电影和自己比较贴近,所以写起来的时候自己写自己更方便一些。各种原因造成的吧,是有点不一样,也造成了电影的风格和倾向上的不同。
这次拍电影是怎样开始的?
韩东:我从来没想过我自己(会拍电影)。我跟电影人合作也很长时间了,完全是玩呗。(笑)以前也有别人问过我,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突然去做这个电影,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厌倦,我刚刚跟你讲了我的生活方式,对生活方式的厌倦,可能想要做点别的。再加上这些年和电影人有些接触,看到他们的工作,觉得很有意思。刚开始要拍电影时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这次具体从什么事件开始了呢?
韩东:我的作家朋友在写一个商业片,一个老板就要跟投,他带了一句,说你自己拍电影也行啊,我给你玩呗,我朋友说我不要,我不要这个钱,我哪能拍电影啊,(朋友)跟我这么一说,我说好啊,要来我拍啊。他就要了,这个人语焉不详,渐渐地就淡出了。但我这边刹不住了你知道吧。电影就是像泥潭一样的,越陷越深。但是呢对我来讲,不完全是个被动的越陷越深。其实在任何情况下,因为我不是电影出身的,我不搞电影也死不了人,任何情况下我都可以抽身。但我就是想要把这个事情做一次。这个地方不行我就再另外找钱,我一定要把这个事儿做完。
怎么想到和贾樟柯导演合作的?
韩东:很简单。我有些朋友,写作的朋友,像李红旗、尹丽川等朋友,他们以前都是写东西,然后拍电影的。第一个我告诫自己,不要和他们合作。合作这个,有可能朋友就做不成了。第二,我要做这件事必须从零做起。贾樟柯是电影圈的人,他也有感召力,所以我就给老贾发了个短信,就类似于绑架了,老贾,我要拍片子了,你来当给我监制。他回了四个字,全力支持。OK,你全力支持,就OK了。他估计也没想到我会(真的做),动个念头有这种想法的朋友我估计他会碰到很多,说老贾来当监制、来帮个忙,我们搞个东西,老贾也应该碰到的也挺多的。但我是有一点顺竿儿爬,哎哥们儿你答应了,OK,吊定了你了。因为他的影响力,还有他的经验,对这个电影都有很大的帮助。
那么从文学出身的电影圈朋友呢,一起工作的话不会更合拍吗?
韩东:没有找一些文学上的朋友,因为没必要,我要和专业团队合作,所有的事情都要走一趟,这个概念是非常明确的。文学圈的人我很了解,他们有优点也有陋习。他们行动力比较差,他们喜欢谈论。电影圈也有很多陋习,这就是后来的事。真的是因为厌烦,这么多年,不仅是(对)写作这件事,整个中国文学的氛围吧。
导演身份对您有什么意义,怎么看待身份的转换?
韩东:因为电影是个项目啊,只有剧组的人叫你导演啊,这个项目完了以后,你就不是导演了。导演当然有很多虚荣,但对我来讲做作品最重要,在文学圈也是这样,没有这种分别。比如我写诗,开始写小说,有些人就说你怎么开始写小说了,写了二三十年,有些人说你怎么写短篇不写长篇,OK我写长篇了,写了六年了。当然我做一个活儿都是全神贯注,这是必须的。我拍电影如果不排开外界的原因,(会)以做作品的方式去做电影,关键电影牵扯到钱的问题。有人拿钱给你拍,整个商业的框架涉及的不仅是个人的意志问题。写东西是做作品,拍电影也是做作品,下面要弄一个话剧,也是做作品。
与其他作家转导演创作的电影相比,这部电影的特别之处在于?
韩东:我觉得这个题材很荒诞。这个东西在电影里面,尤其在中国电影里面,我可以说是没见过的,他们注意力不在这。我有这样一个对现实的理解,算是一个异质,异常的异,电影是一个伟大的载体,它能够容忍这种异质的进来,这是电影的自由和伟大之处。我并不想拍一个我认为的好电影,这可能是我和以电影为事业的人的不同。以电影为事业的人可能看了很多很牛X的大师,OK我要拍一部试试,但这个电影也没意义,这样的东西已经存在了。我明确地感受到,有一些东西在我观看的电影里面是没有的,所以我才想要拍这样一个异质的东西。
作为导演在拍摄现场有什么难忘的经验或经历?
韩东:现场有些东西很有意思。因为我们团队最高峰有一百七八十人,太多了,我反复交代他们,要找厕所,厕所问题不能不解决啊!然后没有厕所,矿坑那个地方。那我问,你们以前怎么解决呢,说以前就是拉了、埋了。那我说流动厕所你也得租吧。结果发现,他们也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就是忙忙乱乱,这个事儿就没管。拍一天下来,没有人上厕所,全出汗出掉了。热到那个程度,非常热,不停地喝水喝饮料。但是没有任何人说我内急了我要去上厕所,没有,这是我没想到的,那矿坑附近也没有厕所。这种事真是出乎我的经验,我的经验觉得你必须要有一个厕所。
在釜山上映后发现国内对您这部片子的评价比较趋于两极化,您对这个怎么看?
韩东:我觉得正常吧,应该是这样一个评断,因为它不太可能一边倒。你要给老百姓看你也说不清楚,还是对电影有比较深的沉迷和了解的人来这里(釜山)看电影的。可能还是语言方面的问题,我觉得这个语言,他们懂那样的实验,比如一镜到底四十五分钟长镜头,或者画面是翻转的,这些已经不新鲜了,他们懂你在做什么。像我这样的一个电影,表面看起来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但就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部电影的叙事,好像跟别的电影不太一样?
韩东:是不一样。这个电影,好像还有点高潮,有点冲突,但这个冲突怎么又搭不上了,就是这个意思。不是按照传统叙事方式来进行的,传统叙事方式我也会,我也懂,但我是故意的,这个方式很奇怪。我觉得都很重要,没有什么主角,主角和配角至少在这个电影里没有。王树是贯穿始终,丁子是表面上的一个主角,但是其他的像老何啊宋处长啊这些人物都很出色,我不认为这些人是不重要的。人物重要,但事情,事件更重要。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这个世界不是某个人的世界,是很多人构成的。有些东西不可能立刻引爆你,搞笑或者这种幽默可以很快引爆你。生活中的荒诞是一种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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