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的FIRST青年影展,看到了很多青年导演的作品,不过今年给我印象最深的,应该就是它了。
因为,相比较而言,这部最成熟。
实际上,在金马奖之前,很多人都不太熟悉这部电影,甚至听都没听过。不过,经历了金马奖,并捧得两座金马奖杯之后,你终于可以试着关注这部电影了。

这就是老兽,周子陽导演的处女作,却在金马奖上斩获了最佳原创剧本、最佳男主角以及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
涂们拿到影帝后,很多媒体的标题都打出了爆冷的字样,或者是击败金城武,当然,如果你真正看过这部电影,会发现涂们能拿金马影帝,算不上太让人意外的事。
不过,大部分人对这部电影的第一印象,可能就定格在“金马奖黑马”上了。
《老兽》原本的片名叫《老混蛋》,这个名字应该是对主角老杨的一个更准确的称呼。
片中的老杨,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甚至可以说有点让人讨厌:
手上没钱,他把好友维持生计的骆驼卖了换钱;妻子生病卧床在家,他跑到外面找情人;儿女凑够的手术钱,他没和人商量就拿去花了;到后来儿女为了不让他出去惹事,把他绑起来签协议,他反而把子女告到了法庭。
老杨给人最初的印象是自私、甚至可恶的,是一个很难让人喜欢上的角色。
但如果结合故事和人物的背景来看,你会发现,老杨的性格,也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老兽》故事的发生地,在众多媒体的报道中,被称为“鬼城”。
2004年,房地产企业大批涌入,掀起了一场“炒房热”。住宅楼房和公共设施在这个小城拔地而起,房价最高时一度飙升到两万一平米,逼近一线城市。
然而随着房产泡沫的破灭,地方经济的崩盘,新盖的楼房都遭遇了烂尾,城市只留下大片空置的住宅和空旷的街道,却少有居民入住。
影片也如实记录下了鬼城的萧索氛围,巨大的高楼盘踞在画面背景之中,宽敞的街道上只有老杨一个人,骑着电动车踽踽独行。
老杨和牧民老友卢布森在城里闲逛时,他们在一处烂尾的毛坯房里望着窗子外面的芦苇荡,老杨指着隔岸的建筑说:“我以前投过那里。”

在这句台词中,这位老人的过往经历,也变得面目清晰了起来。
老杨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发达过。房价的暴跌和经济的崩盘摧毁了他的生活,他被边缘化了,没人想去认真了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因为如今他只是一个银行卡存款只有70块的潦倒老人。
但老杨却始终没在影片中表现出任何落魄的神情和精神状态,反倒有股游牧民族的傲骨和莽气。
海报和剧照中的老杨,戴着一副墨镜,虽然骑的是一台普通电动车,神情却有着社会大哥一样的威严和气势,一点也看不出,他已经窘迫到银行卡取不出钱了。
后来他被人打了,在医院的室内面对亲人时,也要戴上墨镜,遮住眼角的淤青,傲娇的扬起头,脸上露出的依然是那幅神情。即使是影片结尾,老杨绝望的选择背后,也能嗅出尊严的味道。
但他越是剽悍、越是尖锐,在时代的背景下显得越是尴尬和苍白。
影片里有场戏,就是对老杨这种状态的写照。他站在桥下的河边,装着钱的塑料袋正好在不远的河对岸。他试着踩着石头过河,试着拿长树枝去够袋子,但是所有方法都失败了。最后他不得已,还是用了最直接最原始的办法,趟水过河。
这一幕中,老杨的尴尬和无力,和他与时代的关系形成了一种互文,满身的倔强在现实环境下,也不得不化成妥协和无奈。
也许,从这场戏开始,老杨这个角色的悲剧种子,就已经开始发芽了。
被时代大潮裹挟着的老杨,形单影只
但是老杨的尖锐,并不是绝对的,影片也让人感受到他的温情。比如,他拿到骆驼,直接牵到幼儿园给小孙子看一眼;拿走了手术费,首先想到的是给孙子买个变形金刚玩具。
从老杨对情人丽丽的态度,也能看出这个角色的情趣。他扶着丽丽的手,让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的七彩光泽正好落在她的手腕上形成一根彩条,撩妹水平很高了。
这些情节中的老杨并非看上去的那么刻薄冷漠,他依然拥有自己那套传统的道德准则,以及无法抑制的人情欲望。这些,其实并没有随着他境遇的变化而改变。
那么变的是什么呢?导演给出的答案,是时代和人心:“在这个经济时代,人们只在乎钱,不在乎其他的。”
经济的高速发展和投资热钱的涌入并没有改变这座城市的命运,却在无形中培育出重利的价值观,这也构成了影片中家庭矛盾的表面原因。
老杨家所有的问题,基本都和钱有关,两代人在金钱上的分歧和龃龉,直接左右着亲情的冷暖。
但在角色近身游走的摄影镜头里,我们以旁观者甚至参与者的身份深入到这场闹剧后,会发现其中的所有矛盾都是依附在金钱问题表象下的道德困境。
这种困境,也经常在伊朗导演阿斯哈·法哈蒂的电影中出现。
从早期的《美丽城》《关于伊丽》,到后来获得奥斯卡的《一次别离》《推销员》,法哈蒂作品中的角色,始终处于一种相互制约的状态之中。角色总是面临着不同的选择,而通过他们做出的选择,故事又衍生出新的困境。
法哈蒂从来不会把人物放置到善恶二元对立的简单批判中,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角度和立场,不存在单一的对和单一的错,而他也从来不会给出一个绝对的评判。
《一次别离》
《老兽》里,老杨和他的孩子们,也身处这样一个巨大的道德旋涡中。情人丽丽,是老杨人性中情欲的释放口,偷手术钱给老友买奶牛,在他看了也是对朋友的情义。而孩子们,希望老父亲照顾好母亲,少出去惹事,这看上去也无可厚非。
每个人都做出了似乎没有其他余地的选择,他们也都有着各自的理由和借口。但就是在各自看似充分的立场下,彼此消磨,互不退让,最终造成的却是误解和伤害,以及亲情的溃败。
同样,《老兽》中构筑的困境和法哈蒂的电影结局一样,是无解的。影片最后,金钱引发的问题都解决了,可这并没有消除老杨家存留的矛盾,也无法弥合家人之间的情感裂缝。
这样的无解结局,也让老杨的角色身上的悲剧色彩,越发浓烈。
回过头再来看他身上的傲骨和莽撞,他不肯低下的脸庞,让他变成了一只被禁在城市和家庭关系中的孤独而偏执的困兽,注定无法得到旁人的理解。
关于“兽”这个概念,导演在电影里用超现实的笔触带入许多动物的形象,它们都是老杨的对照。
比如老杨从洗浴中心房间的墙里救出的鸟,和情人缠绵后梦到荒野上输着液的马。还有现实中的骆驼,走在现代化的城市中的样子,也非常魔幻。所有的动物,都指向一个“受困”的主题,呈现出的,也是老杨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
非常魔幻的场景

《老兽》的故事主要靠人物来驱动展开,人们也能在时间轴的前进中,亲历着人物形象不断得到丰满的过程。作为影片最重要的角色,老杨是整个故事的灵魂,而涂们的表演,则撑起了整部电影。
涂们在金马奖典礼领奖时说:“别的演员入围靠的是实力,我拿奖靠的是运气。”
他是不是靠运气拿的奖,大家看过电影就自有判断了。
涂们并不是第一次演父亲,他在2015年德格娜执导的《告别》中,也塑造了一位心向自由,却固执暴躁的父亲形象。到了《老兽》,他的老杨更加简单粗暴,也将草原汉子身上的粗莽,表现得更加彻底。
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这两部电影里的父亲是共通和相似的,他们都缺乏表达亲情的能力甚至意愿,对外人的态度永远比对身边的至亲更和蔼、亲切。这种对中国传统父权家庭的情感捕捉和刻画,真的非常细腻。
《告别》

《老兽》是一部现实主义电影,故事取材自一则社会新闻。影片最终的呈现效果,却超越了小报新闻带给人的茶余饭后式的议论和感慨,带给人一种鞭辟到当下社会核心的思考和寻味。
之前听到过这么一段话,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德格娜的《告别》、张大磊《八月》、即将上映的《老兽》和未来忻钰坤的新作《暴裂无声》都诞生在内蒙古。这些电影人在文化荒漠中野蛮生长,大有开启内蒙古电影新浪潮的苗头。他们向来不从众,用独特的电影眼捕捉现实里隐隐发生改变的一切,同时也在隐隐改变着现实里的一切。”
“内蒙古新浪潮”,作为一股已经大有起势之意的电影力量,它具有的独特地域性,也许并非偶然,就像《老兽》导演周子陽说的:“人的性格和生活的气候、土地、植物有关,可能也在我们身上展现出不想太轻易屈服的倔强,不想跟时代讨好,或更随波逐流。”
周子陽
但如果从更大的视角来看,这股力量其实已经冲破了相对的地域界限,这一点,从今年的金马奖提名就能看出来。
《嘉年华》《大世界》《村戏》《轻松+愉快》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各地。周子陽、文晏、刘健等等新一代的导演,都是在中国这片既魔幻又现实的相同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他们作品呈现出的,经济发展激流中人们面临的焦虑与困境,也是具有普适性的。
这些新导演,已经很难用第几代来具体概括了,他们的表达方式也是多元而难以统一的。但难得的是,他们身上似乎都体现出一种社会责任感,执着于记录时代内生与外向的矛盾和事实。
我不知道他们最终能不能形成一股浪潮,这个问题需要时间来回答。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需要更多像《老兽》这样的电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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