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宇至今记得四年前从VCT(HIV Voluntary Counseling & Testing艾滋病自愿咨询检测)拿到结果出来后的情景,发现外边阳光明媚,「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进VCT了
2016年12.1世界艾滋病日前,他以志愿者身份重新踏上HIV检测之旅,这次他感受到的更多是来自外界的恐惧与好奇。
两次HIV检测的经历让他感受到了这个社会对疑似艾滋病毒感染者或携带者的不友好。他说那是实打实的歧视,无论网络还是现实,整个大的环境并不是那么友好。
文|巴芮
编辑|张薇
图|网络
22岁陈新宇的脸在一点点地涨红,尤其是说到自己年少无知,做下了一些
羞羞的事情
时,那抹红晕得更开了。小心翼翼隐藏于身后的不安还是透过局促的语气弥漫开来,他说要到饭点儿了,就快点儿讲完吧。

8月底在南京举办的2017性教育你我论坛中,陈新宇在一间会议室中与数十人分享了自己的两次HIV检测经历。
4年前,高考后的那个暑假,陈新宇说那时他放纵了一把,而这也成了他第一次HIV检测的触发源头。作为一个急切需要知道自己是否被感染的潜在人群,那时他慌张、急迫。
而后,他以志愿者身份在2016年12.1世界艾滋病日前,重新踏上HIV检测之旅,这次他感受到的更多是来自外界的恐惧与好奇。
听到他要做艾滋检测,一所大学的校医院候诊同学齐刷刷向他投去的震惊的目光,药店工作人员轻蔑的笑声,还有南京一家三甲医院中一瞬间将孩子拉向身后的年轻母亲,都让他感受到了这个社会对疑似艾滋病毒感染者或携带者的不友好。他说那是实打实的歧视,无论网络还是现实,整个大的环境并不是那么友好。所以陈新宇也隐藏起了自己的真实名字。
陈新宇觉得那些目光和动作的背后是一种污名化的误解。他很担心这样一个像体检一样简单的检测,会因周围人的这种反应将检测者击退,同时给检测推广造成障碍。
当然这些眼神都不会阻挡一个真正需要(检测)的人,但会阻挡一些想把它普通化、大众化的,需要帮助的朋友,会让他们停止前进。因为这个的确是给自己的压力,心理压力真的是很大很大的。
以下为陈新宇口述。
1
2013年,大学刚入学不久,(发生关系)两个多月,他(伴侣)要考公务员,检测初筛时没过,确实是感染了。(他)算是比较负责任的,说你还是去查一查,好自为之吧。那个时候真的是特别慌,特别沮丧。
因为经历过高考以后,更多的是一种自我的,这事用放纵一点都不为过。 
当时百度上查嘛,哪一个区做艾滋病的检测,也不太清楚其他方法。国家有一个自愿咨询门诊是VCT(HIV Voluntary Counseling & Testing艾滋病自愿咨询检测),既然是国家的,肯定是可靠的。它宣传对隐私性的保护是很好的,如果是你真正检测出阳性,它给你提供后续的一系列的帮助。当然后面也知道,不管是VCT还是下属医院查出来,只要是发现阳性,必须要上报给当地CTC(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建库。
查了以后也知道窗口期,算了一下时间,我的天,刚好是窗口期过了,如果是有的话,肯定是VCT初筛都过不了的,可以说病毒载量达到最高的时候了,如果用试纸的话,能很明显地查出来了。
当天有课,没去成。不停地被折磨,反问为什么?如果发生了,我应该去怎么办?都没有想到后面我能够找谁去帮助,到了后半夜可能才睡着吧。
星期三上午那课几乎就没上,一下课,我就往那面走。坐公交车坐了有半个小时,到那边刚好两点多,他们上班了。
外面本来阳光明媚,进去就黑乎乎的,挺压抑的。那时候好像才有了感觉,哦,终于来到这儿了,之前一直懵,也不记得当天跟谁说了话。敏感,就是可能别人一个眼神、一句话什么,都能觉出另外一种感觉来。
里面人少,除了工作人员以外,没看见什么需要帮助的人。我说想做一下艾滋病的检测。就感觉自己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她说带身份证了没?我说带了。那你直接去二楼,哪个屋,直接去咨询那个大夫就可以了。
也是个女大夫,那时候她好像手头忙什么事情,注意力不在我这儿。就大致地问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做这个、是否知道窗口期、在什么时候发生过怎么样的高危行为。
其实那时候我挺不愿意谈这个的,挺着急的,哎呀,你赶快给我抽血查呀,就简单回复了一下。她给了我一张表,说你把这个填一下,再去窗口采血。那个表问得特别细:求询者来源,你是高危人群服务的,就是类似于你是性工作者,还是主动寻求帮助的,还是转介过来的。我算是主动寻求的。出生日期、婚姻状态、你的文化程度、联系电话、身份证号、主要求询的原因。
这个原因可有意思了,它是一个单选,但下面有男男性行为者、职业暴露史、注射毒品史。我心想,如果一个人这些都做过了,这单选怎么选呢(笑)。
抽了大概三到五毫升,说过个40到50分钟,来这儿用身份证取你的结果。抽血的人,我感觉她还挺稀奇,说你是做这个检测?我说啊。然后她说,小伙子,以后要注意安全,感觉她好像之前也遇见的不多。
我着急啊,我说要等这么久啊。我以为是像做PH的,就是水的酸碱性一样,放进去,然后看是什么颜色,就知道。
她还给了我一个宣传彩页,那时候没其他事干啊,不敢走,又急着想看结果,所以就看那个彩页,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实话,是根本看不进去。满脑子就想着,哇,如果真的是阳性怎么办?
一直在看着表,刚一到40分钟,我颠颠颠就跑到二楼找去了(现在,依政策变化各地领取结果时间不同)。取了结果是阴性,长出了一口气啊,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出来以后,外边还阳光明媚的,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进VCT了。
后来这个人(伴侣)再没有联系,消失了。特别难过,他现在情况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2
去年(2016年)12·1之前,南京你我健康中心,各高校还有一些NGO做艾滋病检测的体验活动。当时就想,学校周围大概有哪些地方能去,药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三甲医院,除我们校医院以外的某校医院,还有就是私人诊所。
(活动)第一意义是让这个检测平民化,另外就是给个反馈,疾控中心、包括卫纪委都在说,我们提供了多么多的检测方式、检测机构。但实际上,如果一个学生需要这个的时候,他怎么样去寻找到这些地方?这些地方反馈给他的东西是否让他愿意走进去进行检测?
友好环境还是营造得不那么理想。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还专门打扮了一番,戴着黑口罩、黑帽子,就想还原三年前的那种心理状态。挺有意思的,周围人觉得,哇,这个人有传染性疾病(笑)。
不再像第一次着急寻求帮助。我自己的身份发生改变了,更多是关注周围人给我的反馈吧。
因为我想的是,当自己真的需要去做这个检测的时候,首先迈过的第一道坎儿肯定是自己,第二道坎儿就是周围人,毕竟中国人是活在其他人的嘴里的嘛。当你进入到这个医疗机构的时候,你能否真的向对方说出你需要帮助。
我出了门就看到南京这边一个连锁药店。请问有没有HIV检测的试剂板?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个服务人员一愣,笑着跟我说没有没有,我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他跟另外一个站在柜台里面的工作人员笑着说,他是来买HIV检测试剂板的,都没有听说过。我脸一红,真的是一种无助,而且被似带讥笑的感觉。
另外一所大学的校医院刚盖,特别漂亮、特别大,周末肯定门诊是没有人的,我直奔急诊就去了。这边坐着一排候诊的,这边坐着一个大夫,中间什么都没有,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进去想问这个大夫我能否做HIV检测,所有的候诊的都能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当时超级不好意思,转念一想,反正我戴着帽子,戴着口罩呢,也没人认得出来我。
那个女大夫年纪挺大的,我走过去,大夫放下手头的笔,那个同学,先排一下队啊,你看我们这么多同学呢,你别急。我说,请问一下能做HIV检测吗?我特别悄声,语速特别快,不想让旁边人知道。大夫说,啥,你说啥,大点声请问能做HIV检测吗?我后背的汗就唰唰唰往下流,大夫还没回答我的时候,特别明显的第六感,背后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大夫先是一愣,然后说,哦,我们这儿做不了,你去疾控中心问一问吧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目光扫过那一排,戴着口罩我脸都红了,我就赶快往外跑,后背全是汗,那种被好奇的甚至带有鄙夷目光(注视着)的羞耻感特别强烈,不是从大夫那里来的,而是从周边候诊的那个同学那里来的。
回校路上,看见旁边有个中医诊所。一个老中医正在给人切脉,他见我进去,直接问请问有什么事吗?」「请问能做HIV的检测吗?然后那个老中医有点愣,这是什么东西?我说请问能做艾滋检测吗?」「我这儿做不了,你还是去艾滋病房做吧。被诊脉的病人像看怪胎一样看着我。
第二天去三甲医院,不知道挂哪个科,我看导医台人少一点的时候我才问。我说做HIV检测,年轻的那个护士她不是特别清楚。我说做艾滋检测,她才,哦,明白了,说去挂皮肤科,大夫那开化验单。
回头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我旁边那个年轻的母亲。她孩子离我近嘛,我才要转身去往挂号的时候,她一下把孩子往身后拽,自己挡了一下。我目光跟她相交的时候,她赶快就撇开了。我在那种眼光中看到了一种恐惧与好奇,为了不引起更多的不愉快,我就赶快离开了。用羞耻感一点不为过。
到了皮肤科,大夫超级闲,他还有空玩手机。大夫说你怎么了,还没有抬头,我说要做检测。他停了一下,在电脑上开了处方单,低头递给了我,说,好,你去交费,抽血吧,然后又拿起了手机在那儿玩。我觉得他看到我是需要做这个检测的时候,是不是多少应该引起一些注意了?因为并不是像普通的疾病。
我就很想说,大夫,我要真要是阳性怎么办?我要这么问一下,大夫会不会说阳性了再说?后来的确是这样,论坛前一天,我还带了一些小伙伴去皮肤病的研究所体验,人家大夫就说,你是阳性了再说,就很明显,人家见的太多了,也不愿意跟你浪费时间。人家那是忙的,这大夫是闲的,我要玩手机,我不想跟你多说(笑),你赶快去交了费抽血就行,就是这种感觉。
抽完血告诉我第二天才能得到结果,我就走了。路上我就在想年轻母亲的那个眼神,她会怎么给她的孩子去说,我不敢想象。
去三甲医院取化验报告发现自助打印没纸了,人工打印(窗口)排了好几溜特别长的队。我心想这检测报告递出来的时候周围人不就都看到了。还是挺担心,因为前一天那个母亲的动作;第二就是,其他人投来的那种目光,就跟一把刀子一样。结果特别好的一点是我发现所有的检测报告都是翻着面递出来的,这个小细节,让我感觉到这个医院对患者隐私的保护和尊重,印象特别特别深刻。
结果上面写着HIV免疫荧光无反应,小于0.001,没有直接告诉是阴性还是阳性。这未免也太专业了,我是学医的,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你要给一般人,还得找人问去。
最后去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与三甲医院同样的流程。我就记得特别深刻的是,大夫把我带到一个单独的诊室里面,很小心地问了我一些,尽量不触及我个人隐私的话题,还就是HIV的窗口期给我普及了,告诉我治疗方案、危害性,最后尤其还叮嘱,如果我的确需要这个服务的时候,一定带着有过亲密关系的伴侣来一起做这个检测,对双方负责。
他见我都知道就说好,那你去检测吧。检测处那个抽血化验的阿姨又说了一遍,这让我特别暖心,我需要别人给予我一种安慰。
三甲医院化验花了100多块钱,我在医疗社区服务中心,抽血只花了4块5毛钱。我以为他只需要一点血,没想到也用静脉采血管,超级痛。她采了我5毫升的血,又当天能出结果,我还以为是什么检测方法,我从门缝看,就见检验处那个阿姨打开采血管,用吸管吸了几滴我的血,滴到快速检测试剂板上,我当时内心十万句草泥马。你用快速检测试剂板还要抽我5毫升的血,这太夸张了,这个我当时真的是很气愤。
等了40分钟,我知道结果,这个过程不是那么煎熬,一张报告纸,很水。那就走吧,拿报告的时候,抽血化验处的阿姨又跟我叮嘱一遍,说小伙子,这次过去了,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要是有可能把你的伴侣一定要带过来。
(回到学校摘下口罩和帽子的那一刹那)好轻松,我又做回我自己了,不是原来我需要进入的那个状态了。
(应受访者要求,陈新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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