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莫非
文章来源 | 藉我赐恩福
编 者 按
“人看戏本为消遣。在生活里,戏剧亦常被归类娱乐项目。然而从古至今,喜欢看悲剧的大有人在,只为看悲剧流泪。这不禁让人思考:悲剧对人类的特殊魅力到底在哪里?”莫非老师就此展开深入的探讨,此文分为上、中、下三篇。
上一篇主要探讨了悲剧文学的特殊魅力,悲剧的形成是由于一种探问、没有简易的答案、是人对抗命运的复杂对话、生命苦难的深度提炼。如何定义悲剧?就人物而言,有五个特征:从贵族英雄到平常百姓、亦正亦邪、个性坚执、心灵敏感、灵魂伟大。
本篇主要探讨如何定义悲剧?就悲剧情节而言,有无可回避性(即命运的安排)和主角的致命过失(如性格过失和道德错失);悲剧文学的演变过程:基督教文化的介入、文艺复兴的影响、现代悲剧文学的出现。
我们继续跟随着莫非老师的笔迹,一起去深入了解悲剧文学……
悲剧情节
1、无可回避性(Inevitability)
很多时候,悲剧是探讨命运。情节的设计在规划人物和世界的限制,使英雄的跌倒无可避免。
剧中的英雄在自由意志下,作出自以为是的行为。但他的自以为是之中,却带有许多无知。情节设计便是藉这一连串行为埋下毁灭的种子,让观众情绪上、知性上都感觉没有出路,无可挣脱。
《伊底帕斯王》里有一道神谕,说伊底帕斯长大后会弒父娶母。伊底帕斯害怕犯下谋杀和乱伦,便逃离本乡,不给自己机会犯错。结果来到外地一个三叉口,因为过路冲突而误杀一个贵族。
继而他进入一个王国,那国的人正受人面狮身兽的威胁,要他们解谜语。他帮忙解答,拯救了全国,被视为英雄进城,娶了王后,生了孩子。
然而,那国的人要侦查是谁杀了先王。没想到凶手就是伊底帕斯,而且国王还是他的父亲。伊底帕斯的无知,在于他对自己的身分一无所知,不知自己原是被收养的。
早年他父亲也是因为神谕,不想让儿子有机会杀他,才把儿子脚上打了洞,丟在山里。结果他给一个牧羊人捡起,送给一个外乡人,走得远远的。没想到阴错阳差,因为伊底帕斯不知自己的身分,还是弒父娶母。结果他太太(也同时是母亲)自杀身亡。他也亲手挖出自己的眼睛,放逐流浪异乡。
希腊人和中国人有相似之处,很容易将所发生的事归为“命”,认为人总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因而在希腊悲剧里,神谕、家庭咒诅、神圣介入等成为一种手法,一种形式。整体情节设计让英雄陷入一种情况或冲突,不得不走向一定的结果。
2、主角的致命过失(Hamaritia)
希腊原本注重神话,从荷马以来就一直相信宿命观。但亚里士多德时期进入学术开明时代,命运观逐渐式微。亚里士多德提出:“悲剧英雄的不幸,不是来自任何罪恶或腐化,而是他本身的错失或脆弱。”(《诗学》XIII:3)他主张人的过失才是原因,而悲剧就是结果。
但这过失必须有其代表性和普遍性,要能表现出普世性的人性软弱:或因过失或疏忽,或性格偏执,或期望错误,或道德失误,或判断错误,或环境限制,导致受难,酿成悲剧。
性格过失
莎士比亚的《奥赛罗》,就属于性格过失。奥赛罗的弱点是强烈的妒忌心,又受小人挑拨,导致亲手杀害所爱之妻;后来他发现真相,无法接受真想而自杀。这种观点一般称之为“性格宿命”(character is destiny)。莎士比亚大部分的剧作,都是人物性格决定命运。
黑格尔对悲剧的理论则是悲剧产生于冲突1。两个人物各持某个伦理立场,因相执不让,便产生冲突。这中间不见得有犯罪或过失,但仍然引致悲剧。所以黑格尔说,推动悲剧的终极力量是“理念”。整个悲剧环绕在两个对立、冲突的势力旋转,而悲剧的解决便是恢复和谐。
在冲突中,悲剧人物作出的一些决定和举动,是出于这人的“绝对”,如洁癖、完美主义、坚持真理、讲究公正之类。因为悲剧人物有些价值观,是天生顽固地存在于人的灵中,所以会绝对坚持实现自己的价值观。这里已不是善恶之争,常常是善和善的对立,两边各据合理性。所以黑格尔说,悲剧英雄的冲突不是出于软弱,而是出于“美德”,美德使他脆弱。其伟大处同时也造成了他的毁灭。
著名的希腊悲剧《安蒂冈妮(Antigone)》就属于此例。伊底帕斯王有两个儿子和女儿,其中一个女儿就是安蒂冈妮。两个儿子为争权而分裂。一个逃到敌国,娶了那国的公主,带兵回来和自己的弟兄打仗。结果两败俱伤,两个弟兄都阵亡。
当时是叔父掌权,便下令叛变的王子尸体不准掩埋,以曝尸作为惩罚。对希腊人来说,人死后能不能进得了阴朝地府,和他是好人坏人无关,而是看尸体是否被埋葬。如果没有,这人的灵魂就要在冥河旁永久徘徊,不能下地狱,是很重的惩罚。
妹妹安蒂冈妮因著亲情,不能容忍亲哥哥的尸体被如此羞辱,灵魂又被永远放逐,便公然违抗,将哥哥埋葬,因此被叔父抓起来。此事一个为公,一个为私,两人都是为善而坚持。结果安蒂冈妮被囚禁在山洞里,叔父打算让她饿死,但她却在山洞里上吊。她的未婚夫发现后,殉情自杀,而这未婚夫刚好是叔父的儿子,结果婶婶悲痛欲绝,心脏病发,也过世了。一片惨烈!
道德错失
此类过失和悲剧人物所犯下严重道德上的罪有关。不管是蓄意或是失控,只要悲剧人物有意识,知法犯法,就是不义。
《马克白》中的马克白,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大将军,弒君窜位,这就是他的不义。霍桑《红字》里的赫丝脱(Hester),则是犯了当时宗教环境绝不能容的通奸罪。
3、悲剧中的受苦受难
因此,悲剧的形成来自悲剧人物的缺失。有时在道德上没有做错,却因判断和决定造成不幸的后果,然后不断自责。祁克果形容这种悲剧的罪恶感是“暧昧的清白”,一种地狱边缘的罪,是没有罪的罪恶感(guiltless guilt)。
因著缺失,便带来另一重要的悲剧成份:人物的受苦受难。亚里士多德认为是“一种受摧毁性或者属于痛苦性的动作。例如舞台上的谋杀、肉体上的折磨、伤害及其他相关事件。”(《诗学》XI:6)结果是无可挽回的遭遇:死亡、疯狂、坐监、残废、或无止尽的忧伤。主角承受和背负苦难的情景,更能引起观众的悲悯。
但所犯过失的严重性,和受难的程度必须不成正比(Punishment does not fit the crime.)才算是悲剧。换句话说,悲剧人物虽然要为自己所犯的过失负责,但他承担的后果过重,才能引发观众哀怜和恐惧的悲剧情绪。
例如伊底帕斯弒父及乱伦并非出于有意识的过失,却令国家遭受瘟疫之灾,他也挖出双目作自我惩罚。他肉体上精神上的折磨,远远大过所犯的“罪”,观众便会产生不胜唏嘘感。
最能引发悲剧情绪的惨剧,是发生在近亲身上。亚里士多德举出几个例子:兄弟相残、儿子弒父、母亲谋害儿子及儿子弒母。在古希腊时代,近亲相残会遭受天谴,伊底帕斯弒父及乱伦后,天降瘟疫至底比斯城就是一例。观众一方面会因剧中人物的苦难产生哀怜之情;另一方面也因不可预知的苦难可能会降在自己身上,而感到恐惧。
受难最大的功用,是呈现悲剧人物的毅力,宁可忍受痛苦也不肯让步,表现出人类精神力量的伟大。即使被折磨而死,但仍保持了尊严;在痛苦中被提升,令观众也因而可以产生情感净化的快感。
如霍桑《红字》里的赫丝脱,她因姦淫罪被揭露后,一方面接受定罪,但同时又用她自己选择的方式,绣了漂亮的红字来赎罪。那是她自由意志的一种表现,也是她的尊严呈现。原可招出共犯来减轻她的罪,或伏在罪下得到社会的同情,但她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来面对人世,接受一切责难,带着女儿过了七年孤独羞辱又痛苦的日 子。类似如此的悲情,显出她人性中高贵的一面。
悲剧文学的演变
1、基督教文化的介入
希腊悲剧的产生,约在西元400-500年左右,之后要到十六世纪才有多产的莎士比亚剧,这中间悲剧文学为何近乎一片沉默呢?
主要因素是中古世纪(5C-16C)里,整个文化是以上帝为中心。早期教父急于从希腊罗马的影响中脱离出来,重建以教会为主的基督教文化。此时永生救赎成为主流思想;生活细节也以教义来教导;团契和肢体生活代替过去的雅典剧院功用。用戏剧仪式呈现的弥撒和耶稣受难,取代了悲剧给人们情感上的升华。因此这段时候悲剧式微了。
直到十三世纪,但丁和阿奎那的时期,才开始强调肉体和灵魂平衡,现世和来世的关怀并重。中古世纪末期,生活渐趋稳定富裕,物质更具有吸引力。基督教的一些观点,像现世生活是为来世作准备,苦难是生活的操练,死亡只是永恒生命的进口等看法,渐渐开始失去其影响力。大家对在此生此世这一“过程”的兴趣,远超过天堂地狱的“终点”。
于是“历程(journey)” 的观念开始出现。但丁用历程作为他《神曲》的骨干,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也用一群朝圣者“上路”来铺陈,还有本仁约翰的《天路历程》等。他们不只视今生为来世的准备,也不再以苦难和死亡为过程和操练,而将其当作主体来探讨。世俗论者的想像,表现於死亡象征的流行、墓园的集会、超乎寻常死亡之舞的受 到欢迎等。基督流血受苦画像的大量出现,也引发一个疑问:“为何这些人喜欢看到他们的救主受苦死去?”这些现象揭露出一种渐渐滋长的感觉,就是原始的焦虑和恐惧──其实它从未被压抑下去。
2、文艺复兴的影响
文艺复兴时期,许多圣迹剧和道德剧的演出是着重属于“人”的一部分:人在世的一生,人为罪所付出的代价,人面对死亡的恐惧和奇迹,以及人面对无限、不可解的恐惧。虽然结局已是预设,但“人”这个字开始被大写了。莎士比亚剧也从探问神和命运,转为比较深刻的探讨人性。
在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里,人的理性和知识被抬高。科技进步,人欲掌控大自然,“人定胜天”的言论甚嚣尘上。但对宇宙愈深入探讨,生存的焦虑和抗议便愈大,新的悲剧时刻便出现了。
十六世纪马罗写的《浮士德》,就是描写文艺复兴和基督教信仰当头撞击所产生的悲剧。马罗把悲剧的战场从大世界拉回人的内在灵魂里,原有的希腊悲剧被改写成基督教罪和毁灭的挣扎。
在《浮士德》剧中最后有段合唱说:“剪掉的枝子原可完全长直”;浮士德最后说:“好可惜啊!原来可以不这样,却变成这样!”皆是悼念人偏行己路的下场,原来可以不这样,却变成这样!
在这剧中,没有神谕逼著浮士德,也没有神强迫,浮士德完全是出于自由意志而出卖自己的灵魂,全剧演出他犯罪、受苦、忧伤痛悔,然后被下地狱的过程。作者把悲剧带入现代灵魂的复杂里,呈现人内里分裂的灵魂,渴望探测新的主权和自由,以及和原有信仰教导的撕裂。
浮士德之所以成为悲剧,便是正视这样的悲剧性是可能的。他把生命的二十四年拿来赌。他一半是信徒,一半是非信徒,在完全独立和依靠神两边摆荡,一下自大傲慢,一下又担忧不安,可怜又可耻。他不断地被强迫在两个可怕的选择间作选择,一下看到更大、更多的世界荣耀,一下又面对更深、更黑的深渊恐怖。他想增加对真理的认识,但至终认识最多的,却是他自己的本性和人性,那是文艺复兴催逼著要他遗忘的一部分真理。
他是被创造者,同时又是创造者。他是人,非神;他的灵魂虽可以随意处置,但在人的选择下,仍可以失去自主性,成为魔鬼的奴隸。结局对浮士德来说是毁灭,但也有他的超越。他不是以怯懦的罪人走出,而是暴烈地诉说人的绝望和愤怒,而且希冀能重写过去,停止时钟。在他的苦难中,某些方面是越靠近地狱,就愈靠近天堂。
在神学上也许马罗有其错误之处,因为基督教的教导是,即使是最后一分钟悔改,也可以得救。浮士德之未得救,是否因为他是个未彻底悔改的罪人?或者是他对所交换的结果不肯认帐,抵抗到底,想抓住在世上残余的每一分钟,如此便是不公正?或者无关公正,只是,他还是必须走上他所选择的后果?……总之,浮士德至终下地狱了。
3、现代悲剧文学的出现
悲剧大多出现在文化比较成熟的时期2。在这段时期,通常有一主要神话或宗教或哲学,可以提供一严谨又能平衡生命的方式。但那原始、对生命“神秘来源的苦难”的恐惧感,却挥之不去。也许有一天,忽然,捆住原始恐惧的绳子松绑了,传统答案瞬间丧失了安慰和支撑的力量,人和命运的对抗一下子变得庞大,於是人又掉入黑暗深渊之中。
因此,有些作者会把当代的哲学和信仰带入悲剧文学作品中来作检验。西方的三大文化主流:希伯来、希腊、基督教,总会因著一些内在或外在的催逼,再一次成为人类想探讨或挑战的议题。
早期悲剧常探问和挑战一些恒常不变的伦理观念和属灵价值,质问:这些真的能解除我们原始的恐惧么?像浮士德知道,他选择魔鬼有其属灵的意义;李尔王知道,他当初想不作国王、错置自己的父王身分、以及错怪小女儿,是偏离了什么准则。
但自十七世纪后,价值观动摇,人对生命不再肯定,悲剧看法便开始混淆,善恶也开始不分。随着时代变迁,社会变化,科学进步,中产阶级出现,个人在缩减,大写的“邪恶”变成小写。命运和人性渐渐变得不再是主要探讨的问题,反而是人的组织和统治成为议题。西方思想开始主张人性本善,腐化的是社会,继之也腐化了人。
启蒙时代寻求如何改进人,现在则转成如何改进社会组织。人的眼光不再是往内里看灵魂,或往上看神,而是往外看环境,往前看未来。文学呈现的形式倾向於讽刺。
因为悲剧不只是文学的形式,也和价值观、思想有关,当整个时代观念在转变时,悲剧自然也开始跟着动摇。因此,在十六世纪莎士比亚剧后,悲剧式微了一阵子。直到十九世纪,小说文体出现,悲剧才转以小说的形式表现。
十九世纪的悲剧小说,作者邀请读者进入道德对话、苦难诠释。作者和作品也采取比较抽离的态度,成为一对邪恶的解剖师,但不带立场也不带个性,只着重在人类光景的绝望和荒谬。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有:霍桑的《红字》、梅尔维尔的《大白鲸》、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马助夫兄弟》、卡夫卡的《审判》和亚瑟米勒的剧本《推销员之死》、尤金?奥尼尔《长夜漫漫路迢迢》,以及中国鲁迅的《狂人之死》等。很明显,大部分作品都是以批判和抗议外在的社会和组织结构为主。
(作者为专业作家,广播节目主持人,恩福基金会董事。)
注: 
1.刘燕萍,《爱情与梦幻–唐朝传奇中的悲剧意识》,商务,1996,p.70.
2. Richard B. Sewall, The Vision of Tragedy, 1990 Paragon House, 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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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青云
初编:;揽月
校对:Sally
配图:Niuben
美编:Mon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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