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德裔上司。


近一米九的身高,宽阔的肩膀,带棱角的脸庞。他给人的感觉不仅魁梧而且硬朗。灰白相间的头发,朝后梳得整齐有秩,侧面望去,能看到轻微的波浪卷。衣着总是长条纹衬衫配蓝色牛仔裤,下面一双棕色大头鞋,腰间再系一条棕色的宽皮带。
工作时,才会戴起的老花镜,让眼窝看上去更深了些。胳膊和手背上隐约能看到几块光滑的疤痕,宣示着他与机器之间曾经的亲密接触。

每次他来我们这边,都会坐在那个透明的小会议室里办公。盯着他那颇有年代感的HP笔记本,粗大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来敲去。
他性格温和认真,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即使几个人同时找他问不同问题,他也是不急不慢,娓娓道来,不会有丝毫的慌张。你若从那门前经过,隔着玻璃,仿佛都能感受到里面弥漫出来的祥和与沉静。

或许就像美国人天生就是演说家,中国人人都烧得一手好菜一样,德国人给人的感觉是生下来就擅长摆弄机器。


每当你向他请教关于机器的问题的时候,他那双粗糙的大手,随意得在纸上那么划拉几下,就给你画出一张带有各种专业标示符号的机械草图。然后给你讲出好几种可能实现的方案,以及在哪里你可以找到它类似的应用。
他那张口就来的架势,让我想起以前带国内来的朋友逛这边市中心的公园,每次大家看到湖里的野鸭,每个人都可以随口说出好几种烹饪方法。
有时候我会想,或许在德国人眼里,什么齿轮、气缸、皮带、蜗杆、润滑油等等,就跟在中国人眼里的藕、葱蒜、凤爪、大料、猪下水一样吧,而什么扭力、扰度、变速比,无非就是盐少许、醋适量,煎炒烹炸闷溜熬炖之类的。随便一个成年人,凭着生活经验和想象,就有胆量有能力,把它们弄得有板有眼,甚至可以达到一些其他国家的专业水平。
他还曾建议我说,要多留意生活中的机器是如何设计和运作的。像他如果陪夫人孩子去游乐园,他一般除了玩,也会观察所有的设备是如何运转的,如何固定的,如何控制的,如何实现安全的,如果是他来设计有哪些可以改进等等。
在跟着他做项目的短短几周里,他给过我很多的鼓励,也有指出不足,其中有一点就是think too small 想的太小。

想得太小,说白了,就是眼界小加上心疼钱。

举个栗子,前段时间接到上面的任务,让我们去给工人们设计一种好用的'武器',我需要先草拟几个方案给他看。经过几天抓头发、查资料,终于想出了三套我觉得可行的方案,分别是“弹弓”、“步枪”和“AK47”,省钱、高效、好用的好方案,造价也是下中高供你选择,然后我就得意洋洋去找他。结果他连细节设计都没看,就全部给XX了。看不上!还笑着说了那句“think too small”。
他利索得拿来一张A4纸,沙沙沙,就给我画了一张“T90坦克”的草图。一张机械结构外加带有标注的自动控制系统的草图,说让我去按照这个思路设计。。我当然知道坦克比步枪好用,但你真的都不用考虑造价的吗?
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叫高射炮打蚊子。


后来慢慢认识到,一方面因为国情不同造成设计思路不同。
我们长期以来,人工相对便宜,物资相对短缺,所以我们的设计往往是
基于省材料而不是省人工的
。而欧美正好相反。加上他们非常重视操作工人的安全,即使在有不合理操作的情况下,依然要保证安全,从而在设计上不会是
好快多省,而是以自动化为主,省人工,安全至上,同时要经久耐用。


另一方面是知识的积累不同。
而欧美国家作为两次工业革命的发起者和倡导者,有了一百多年的认知积累。除了遍地的博物馆和上一代的讲述传承外,满大街跑的各种年代的老爷车和那些老旧设备都会对民众有着耳濡目染的教化。
他们的祖辈们是实实在在地参与到了过去百年里浩浩荡荡的工业革命之中的。比如,第一架飞机的诞生就在隔壁州常去的城市,第一种混凝土的发明就在我家旁边的小镇,第一辆爬山缆车就在我学校后面的山上趴着,第一座炼钢炉的烟筒就能在我上班的路上看到等等。
而我们作为一个后发工业国家,短时间内的突飞猛进,仿佛使得中国从一个农业国家一夜之间步入了信息时代、金融时代。所以我们所熟知的群体,除了农耕时代的农民和公务员以外,就是新时代的科技新贵和金融精英了。而对于作为工业时代和电气时代中坚力量的机械电气工程师们,貌似鲜有耳闻。
一说学机械工程,很多人的感觉就是双手沾满油地修理拖拉机;一说电气工程,就是爬电线杆上的接电线;一说土木工程就是包工头了。。


现在工厂里的设备以及大街上跑的汽车,貌似都是在一代人的时间里突然就都有了。拿来主义。至于他们在工程上是怎样一步步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背后的工程原理和设计思路是什么,还有那些环节需要改进,其实并不清楚。对于过去刚刚开放的我们也不重要,把市场抢到,把产量搞上去就能赚到钱。
而任何理论从发现到成熟,再到得以应用,变成现实,这个过程常常是充满失败,很多第一代的产品,看起来挺丑陋的,甚至在当时的社会条件是有些刺眼的。民众也是在这样一代代的发展中学会了对创新的包容。
他们细数起那些高斯、欧拉、法拉第、赫兹、多普勒等等那些我们觉得绕口的名字和公式定理时,可能就像我们对王安石、曾国藩、李鸿章等等那些名人典故和为人处事一样熟悉亲切。
我们过去对神童的定义往往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引经据典、博古通今等等,而不是像爱迪生那样只知道发明创造,不学无术的“笨小孩”。
即使今天,我们在羡慕比尔盖茨,崇拜马云爸爸,仰望国民公公的同时,貌似更多的是在关注他们一天赚多少,在海外怎么买买买,而不怎么关注他们所做出在技术上的创造与革新,以及背后的工程原理在哪里。
对于数理化知识的巧妙运用和对机械电气零件的创新组合上,其在民间普及程度远没有那些成功学、腹黑学、明哲保身的学问来的高。
把理论付诸实施 第一次设计出自行车 > 应用新材料来优化设计出不同多用途的自行车 >> 在更短的时间内仿造更多的自行车
希望我们也多多鼓励和传承 对真理的探寻,对创新创造的看重,对团队协作的珍惜,对奇思妙想的包容,少一些"成王败寇、兔死狗烹、枪打出头鸟"之类的论调吧。
多一些爱与美的教育,简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回归到爱或者“仁爱”的基础上,营造更包容、更宽松的社会环境来接纳创新初期的失败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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