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房里有相同的住客,他们快乐、悲伤、歌唱、喧哗、自言自语,活得都是他们本来的样子,干什么都很正常。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205 个故事
一号床
入院时一号床空着。
当天半夜突然一阵嘈杂,送来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女人。我以为是跳河自杀,其实是在大雨中淋的。我看看窗外,原来下雨了。
女人身材矮小,嗓门很尖,一直在大喊大叫。三个男护工都没能按住她,值班男医生只好上床按住她的肩膀,她又尖叫起来:“你这个姿势是干嘛?想强奸啊!”医生不理她,示意护士快打镇静剂,两针。
不知是她累了还是镇静剂起效,她终于安静下来。医生皱着眉头整理自己的衣服,拿纸巾擦手,回头看到站在床上看热闹的我,大声吼了一句:“你给我下来!”
第二天起来时,那个女人已经醒了。她全身还被绑着,正睁着眼睛吹口哨。床尾卡已经换上了,我洗漱路过看了一眼,三十多岁,诊断写了好几项,看不清楚。吃过早餐,她的主治医生来了,见到她第一句话是:“又回来了,听说你淋了一晚上雨?”
“下雨凉快我淋淋怎么了,我告诉你,那个死男人就是想让我一辈子住在这里,你们和他们串通好做黑心的事,不把我们当人看,我要告你们的!”她说得气喘吁吁又要开始闹,医生就静静听她骂。
护士将她解开,哄着她换衣服。
“别想让我换衣服。”她被解开后一屁股坐到床尾栏杆上,晃着脚,推开来拉她的护士。
“不换也得换!”护士长说。然后两个护士将她强硬地拖到厕所换了衣服,再将她一只手用约束带扣在床边就走了。
她还是骂骂咧咧的,“医院的人啊,都不是人。”
一号床特别爱吹口哨,只要不讲话就吹,没有旋律可循。
她还喜欢盯着人看,我也喜欢,有一次我们两个隔了几张床对着盯了对方好几分钟,也许是眼睛涩了,她转了转眼珠就不理我了。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埋头蹲在门口。一号床也许也是睡不着,吹着口哨出来了,看到我蹲着也蹲下身子来,她身子弯得极低,都能透过我曲着的臂弯看我了。
我懒得抬头看她,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了。她站起来拉我,我甩开她的手。
“哦哟,作孽啦,小妹妹。我跟你讲,你这个样子别人要以为你是做鸡的。你看看大马路上那些站街的,都是站着蹲着等生意的,你要跟她们一样咯?”她有些生气似的又蹲下,我看她这样子心情突然好些了。
护士台的值班护士走出来劝她:“你自己去睡好了,不要烦别人。”
一号床气冲冲走回房间,过了几秒钟又出来了,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本书,翻开就撕了几张纸,把其中两张塞到我腿旁边,然后在自己身下也垫了两张。
“哎呀,劝不动你啦!喏,我就在你旁边坐着算了,我可不是要做鸡,我是免得你一个人在这里哭兮兮的。”
她岔开着两条腿不停地说着话,我觉得她碎烦得挺可爱的,“走啊,阿姨,睡觉了。”我站起身,她戛然而止愣了愣,“哎,走吧走吧,还有,叫姐姐。”
我们之间的关系倒没有因为这晚而亲近,普通人也许经过这一下会成为知心好友,我们不同。
她住院一个礼拜左右,她家人才来探望。领头一个头发稀少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她丈夫,刚凑近她,她正吹着口哨,飞起就是一脚踹向了那个男人。
二号床 
二号床的姑娘已经在精神科连着住了两年,二十六岁。
她参加过一年工作,在单位突然发病后就没正常过。她妈妈每天都陪着,除了出去买饭和必需用品终日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二号床通常都围着自己的床转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还会笑出声,对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她总是口中不停说着,通常都很小声,又像念佛的僧人那般滔滔不绝,我仔细听过几遍,都是“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观世音西王母”这些神佛的名字,她重复着这些名字,并在唇舌之间为他们编了无数场大战。
从睁眼的第一刻到入睡的最后一秒,就连吃饭中的任何一个间隙,她都念念有词。通常她的妈妈都是和其他家属聊天或者看着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会说一句:“椿椿啊,你到底在说什么哦。”
她叫椿椿。
这时候椿椿一定会大发雷霆:“闭嘴!你不要吵我!你吵我就会死掉!全部死掉!”
接下来她的妈妈就会无奈地摇摇头。其他家属也会表示理解安慰她算了算了。
精神科病人家属和心理科的不一样,他们互相明白自家人的问题都很麻烦,没有谁比谁好一点,反倒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只见过一次她正常时候的样子。那天几个妈妈围在一起聊天,我没家人陪同,旁边的阿姨便拉我一起。气氛难得的轻松,椿椿妈妈回头对她说:“椿椿啊,你看这个小妹妹多乖,跟你原来一样活泼,你每天嘀咕嘀咕什么好玩的,也和小妹妹分享一下,我们好事情都要分享的。”
其他几个阿姨也心情不错,你一言我一句夸起她来。
“椿椿,你妈妈说你原来成绩好,工作也好。”
“对啊,椿椿长得很清秀的,又善良又孝顺。其实很关心妈妈,我们都理解的。”
她脸上竟然露出了腼腆羞涩的笑,第一次抬头看了我们,也许是妈妈太心急了,见状立刻去拉她的手,“来来来,分享一下分享一下”
椿椿突然像受了惊吓,脸色又沉了下来,甩开她妈妈的手。“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你不要和我讲话,不要影响我!”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
椿椿妈妈生气了,她站起来举起手想打她,但是没下去手,把手垂下,又突然紧紧拽住椿椿的袖子,带着哭腔:“椿椿哦,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和妈妈说话。”
椿椿不回头,低着头又继续念叨着。妈妈放开她的手,坐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她不允许妈妈踏出病房一步,每天中午她妈妈都要去医院外面买吃的,每到这时椿椿就会紧盯门口,然后在她妈妈接近门口的时候发狂一般想要冲过去。但是他手上绑了约束,冲不过去。她便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不能出去!你一出去就会死掉的!你再敢走一步你就死掉!全都死掉!妈妈!妈妈!回来!”
有一次我问椿椿妈,为什么中午一定要坚持出去买饭,毕竟她如此抗拒妈妈出去。
“你也看到了,她每天从早到晚都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有我要出去她才有点人反应,才会叫我妈妈,我已经太久没听她好好叫过我妈妈了,这样的,我也满足了。”
我出院那周的周一,查房医生说,只要能让她主动表达自己的情绪就有治疗的可能,否则大抵一辈子就这样了。
椿椿妈说,那就让我一辈子交代在这里,我愿意。
三号床
三号床是这个病房里年纪最大的,我叫她耿奶奶。
严格来说她不是重管室的病人,而是一个喜欢躺着的三级病人。她已经住了很多年了,重管室三号床只要没有临时病人都被她占着。
那天三号床有一个别的病人在上面睡着了,而我在走廊上散步,于是她就躺在了我的床上,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不经我允许,我是绝不同意有人睡我床的。虽然护士说了很多次这里一向如此,但我还是闹着要换床单被套,护士也觉得麻烦,就告诉其他病人不要躺我的床。
耿奶奶不仅躺在我的床上,还把我藏在枕头底下的日记本拿出来了,藏起来是因为精神科不让带除了贴身衣物外的任何东西。
我非常生气夺过本子,因为是老人,不好发脾气,我只能说,这是我的床,麻烦你起来。
耿奶奶坐了起来,“我刚躺下一会儿,哎,这是你写的吗?”
“是的,所以你不能看。”
“我没病,我的弟弟为了拿走我所有的家产,故意说我精神出问题了,当我监护人。如果我想出去就必须把财产给他,不然就关我到死,一样拿我钱。”
又是一个说自己没病觉得家人陷害自己的,我心想。
“耿xx,吃药了!”护士拿着药过来找她,“手腕带看一下,嗯,把药吃了,回自己房间,不要乱说话。”
“行行,吃好药能抽一支烟不,就一只。”
“不行,一天只能抽一支烟,你早上已经抽过了。”
“这个烟瘾上来了难受啊。”
“那也不行,你要是今天抽了,明后天的份全没了!”
我看着床,不知道该不该找护士换床单,我还挺喜欢这个奶奶的。
耿奶奶突然又回来说:“明天礼拜四,你妈妈来看你吗?她要是来,你帮我借一下手机呗,我给我弟弟打电话,让他接我出去,我把家产给他。”说完不等我回话就走了。
第二天,妈妈来看我,带了很多我爱吃的。耿奶奶一直站在旁边,冲我使眼色做手势,我犹犹豫豫地把妈妈手机给她,她一把拿走跑到厕所关上门。
大概是刚接起来吧,护士就发现了,过去抢夺手机。耿奶奶对着电话大声喊着“来接我来接我,钱都给你!”护士抢过手机挂掉,“哪来的手机!”
妈妈回头看我,我心虚地低下头。妈妈向护士要回了手机,护士姐姐严肃地教育了我:“不能随便给病人打电话,就是为了防止病人情绪激动知道吗,你看耿奶奶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收场!”
“对不起。”我小声认错,妈妈在一旁表示会保管好手机的,护士姐姐才作罢,回头去看耿奶奶的情况。
晚上的时候耿奶奶又过来了,没有道歉,还让我下次再帮她要手机,她会注意点的,我莫名地生出一股烦躁,就说我妈妈很生气下次不会带手机进来了。她在一旁不停重复着“再跟你妈说说”这样的话,我把被子盖过头不理会她。
接下来的几天,耿奶奶都在我床边晃悠,三号床被人占去了也不管,坐在我床尾和我说她年轻时做军医经历的事。
没过几天七号床来了新病人,家属全天陪同,她就不再到我这儿来了,而是缠着向那个家属借手机。
她很高,背很直,头发全白了,一口烟熏牙,是这里唯一抽烟的女病人。到了每天的抽烟时间,她就越过阻隔男女病区的玻璃门,和里面的男病友一起斜靠在走廊扶手杆上抽烟聊天。
四号床
四号床的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丈夫有小三,任何人都可能被她怀疑。
她晚我几天入院,长得很像少数民族,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就被她盯上了。中午我拿了饭,打算坐常坐的那张桌子,没想到被她捷足先登,我只好坐到她旁边位子,她丈夫显得有些局促,拿了自己在外面买的小菜,邀请我同食,我礼貌性地拒绝了。
“乓!”那个女人突然把饭碗重重一摔,一只脚架在椅子上,拿筷子指着她丈夫,“什么意思啊!我就知道你们有一腿,从昨天她看我我就知道了!”
“不是,怎么可能。你不看看人家才几岁的小姑娘,人家也是病人,你不要吓到她了。”她丈夫赶忙把她筷子夺走,防止误伤我。我迅速起身回到自己床上,其他人安慰我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不是?不是你这么着急护着她?小姑娘怎么了,年轻你才喜欢啊,你就是嫌我老了!”
“你这个人,疑神疑鬼的,这里是医院你还不放心?”
“放心你?你就是这种偷腥的猫,还想让我放心你,你是不是就想把我关在医院里你好和贱人双宿双飞啊!”
听见声音的医生护士赶来,这次他们没带着针,只是斥责了他们吵架,然后医生把丈夫带出去,护士看着那个女人吃饭吃药,算是平静了。
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接下来我不再看她,吃饭也在自己床边吃,避免与她接触。
自四号床来了后,病房里就没安静过,她总是和丈夫吵架,让他一刻也不许离开自己视线,手机的通话记录也要看,有时来了电话她就让丈夫开了免提当着她面接。
除此之外,她还要时刻关注着我。起床、吃药、吃饭、打水甚至上厕所也盯着门口,只要我稍微靠近一点,她就戒备起来,这让我很烦躁。
有一天午休,我面对着墙躺着,她突然过来扳着我肩膀强迫我转过去,再用手钳住我的脸死死盯着,我一阵无名火上心头,狠狠推开她,“你脑子有病啊,我根本没见过你老公好不好!”
她老公赶紧过来拉开她,“现在满意了吧,非要人家骂你神经病是不是,舒服了吗?”
其他人过来安慰我,“乖,不要理她,她是有病的,和你不一样,你理解她一下,不生气。”
其实我倒没有太生气,可能只是为了发泄吧,住院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对着人发脾气。她老公过了一会儿来和我道歉,我说不需要,也不要和我说话,只要离我远点就谢天谢地了。然后他只得尴尬地走了。
这件事后那个女人不再缠着我了,但还是对她的丈夫严密监控。有一天医生过来询问她的情况,她的丈夫说自己不能在这陪了,他在单位只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医生表示理解,让他每天晚上过来,或者换一个人也行。
但是那个女人不同意,大声喊着她丈夫是为了去找小三,对他又骂又打,医生连忙叫护士拿约束带。
只见这时冲过去一个人,抬脚踹在床尾的地方,原来是一号床的阿姨。她骂道:“你啦,从进来就没安生过,整天疑神疑鬼,泼妇一样,那么小的姑娘都要惹。我要是你老公早就找十个八个小三气死你了!”眼看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护士赶紧把四号绑起来,把一号拉回自己床边。
之后的几天,我换上二级病号服,可以去走廊走动了,她的病床离门口很近,我也尽量避着她,因为她还是一级病患,不能出门。她下床后总是想冲出去找丈夫,每天问几百遍“我老公呢”,护士拦着她就在病房里来回走动,央求着向家属借手机,当然没人借给她。等到她终于变二级了,她就从早到晚赖在护士台要打电话。有次一个护士经不住央求,给她打了一个,她情绪瞬间崩溃,对着电话大喊大叫,拦都拦不住。之后就再没有护士理她了。
五号床
五号床是我。
刚入院的时候引起了一场小小的围观,因为我是一个有两个主管护士,还被准备着约束带的。大多数病人都是默默地来,悄悄地走,我竟平白生出一阵自豪。
我被诊断为人格解体和中度抑郁。
从心理科出院后,我降了一级。在学校断断续续上了一些课,可是当时我最好的朋友把我的病情散布了出去。一时间我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疫。
流言像十二级的台风席卷整个年级,还有人向我原来班的人“求证”我确实是个神经质的病人。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暴力与孤立,最终,我还是再次爆发了。
这次门诊徐医生说因为有自残和攻击行为,心理科不可能收我了,要转到精神科。我的病历上多了一项待定,精神分裂。
我明显看到妈妈整个人都僵了,脸上有一点恐慌的平静,就是那种不敢相信听到的,所以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回应的平静。
我记得回去的路上妈妈起初沉默地走在我前面,大概一大步的距离,然后突然回过头拉住我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回家。”
我只能再次休学,住进了精神科。从住在重管室的一级病人,到二级病人,三级病人,直到出院。
有一次我趴在护士台,把一张纸撕成小小的碎片,然后猛吹一口气散落到护士台各个小角落,她们没有过多指责我。然后我又把纸洒在走廊上,她们才叫护工将我扣在床边,护工的力气真大啊,拉得我手生疼。他将扣子扣到最里面一个,我还是逃脱出来了。护士们也没将我重新绑起来,因为我不捣乱了。
我算是在里面受到护士们的照顾最多的,比起在外面受到的委屈,她们简直是我的特蕾莎。有很多瞬间,我想永远住在里面。
出院以后,或许是因为觉得那些高中生已经不足以伤害我了,我变得开朗了很多。考上大学之后,我的生活好像也一步步回到了正轨。
而他们中更多的,是在医院里痛苦一生,和他们的家人一起在无奈中负重前行。
作者姚大北,现为学生
编辑 | 赵枢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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