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被现实世界抛弃,滞留在自身的阴影里,难以分清哪个世界才是合理或正常的。躁狂、躁郁、抑郁、自闭症精神分裂······他们,就像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94 个故事
我坐在一家安定医院普通诊室的皮凳上,手心冒汗,声线不稳地说出近一周以来最长的一段话。
“医生,最近我失眠很严重,过去两个月里一直头晕恶心,到了凌晨两三点很精神,白天懒得跟人说话,有时候还胃疼得厉害。”
对面的中年医生翻了翻我的下眼睑,问:“有胸闷、便秘或者食欲减退的情况么?”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又继续问了一些问题,在得到答复后,飞快地打出一张诊断结果并递过来,让我到一楼缴费。缴完费我接受了四项身体检查和两个测试,最后拿到一张入院通知单,等到有空余床位便可住院治疗。
两周后,我以回家休养为由,跟老师请假,拿着身份证、医保本、入院通知单回到安定医院。我是一名医学院的学生,这次接受住院治疗,其实还有另外的想法:三个月前,我开始创作一部有关精神病人的小说,想要亲身体验一下精神病院的生活。
缴纳完8000元押金,签好自愿住院治疗知情书后,护士引导我去病房,并给我介绍了两位室友,新媒体工作者程郿和高中生小姑娘岳琦珊。
入院那天,窗外有一群病人在一个露天阳台上看报、跳舞、打乒乓球。这个场景让人感到很恍惚,他们不像是在住院治病,更像是在度假。
晚上吃下两片阿普唑仑(一种用于治疗焦虑症、抑郁症、失眠的药物)后,我脑海中充满了不断旋转重叠的色块。橘红色的五角星扭曲成墨绿的梭形,再旋转成了规则的向日葵,那些色块渐渐逼近,像激光刀一样切割我的身体。我的头颅很难保持平衡,不断倾斜下去。
脑子里混沌一片,可依旧难以入眠。
第二天早晨醒来,这死水般的病房里有一种躁动和炽热感。我正努力感受那种奇怪的氛围时,一名护士走进病房,大声宣布:“1床岳琦姗,父母探视。2床程郿,丈夫探视。”
二人没和护士发生眼神接触,也没有语言交流,默默跟着她走出门去。我犹豫了一下,悄悄跟上去,想看看探视间的情形。探视间在病区走廊的尽头,摆着几排桌椅,几个人正等在那里。
来看望岳琦姗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身形臃肿,裹着豆绿色呢子大衣,眉宇和岳琦姗很像。女人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饭盒,嘴唇翕动,像在说着什么,岳琦姗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一眼也不看她。
程郿对面坐着一个身着浅灰色休闲装的男子,神色凝重,欲言又止。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沓纸摊在桌上,并将一支钢笔递给程郿。此时,护士走上前去制止他:“先生您不能给患者锐器。这不符合规定。”
正在翻看那些纸张的程郿,微笑着说:“签几个名字就可以了,很快。”说完她翻到最后两页签了字,起身要求回房休息。男子收拾完那叠纸,推开椅子起身朝外走,期间踉跄了一下。
男子经过岳琦姗那桌时,岳琦珊似乎很不耐烦,突然将饭盒打翻在地,男子的裤子、上衣被弄脏。女人连忙道歉,男子摆摆手,一言不发地离开。
探视结束,护士将岳琦姗、程郿以及在走廊游荡的我,带回病房。
护士离开后,程郿对我说:“其实我没病。”
也许,在这里住院治疗的人都觉得自己没病。
见我没接话,她又说:“过几天我就能出院了。”她说这句话的样子就像刚刚在走廊里遇见的一个精神病人,他边走路边自言自语,下午就能回家了。
接着,程郿自顾自地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失手把宝宝摔在地上了。老公带我来看医生,医生说我的情况很常见,入院休息一阵儿就好。可他居然要离婚,我的宝宝才六个月大,他不能没有妈妈呀!”说到这儿,她突然用力抓住我左手,我无法挣脱,只好向岳琦珊求助,她不理不睬,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为了让程郿平静下来,我用右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对她说:“你先喝点水吃点药吧,然后慢慢说。”渐渐地,她情绪平复,松开手,呆呆地坐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继续说话:“为了要宝宝,做过很多准备。因为我的工作长时间对着电脑,不利于胎儿发育,我还辞了职。孕期的饮食睡眠,我也严格按着书上的指导,可不知为什么,孩子出生后一直没奶。”
“家里人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们怨我没有母乳喂孩子。那天下午,宝宝一直在哭闹,我怎么也哄不好,婆婆进门看到我一撒手把宝宝摔在了地上。”
程郿的这种症状我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过,只是轻微的产后抑郁,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体内激素恢复到正常水平就没事了。丈夫将她强制送到安定医院治疗,还与之离婚,对病情很不利。
她这么一闹,我的心情变得有些低落。午间,程郿终于安静下来,我得以到病房外散散步。周遭的人因为药物作用,表情平静或僵硬,几个女人机械地啃着苹果,有些人如僵尸般晃悠着走来走去。
我像是这群人中唯一保留着体温的人。
可能是不恰当地吃了阿米替林(一种用来治疗抑郁症的药),我的满足感与痛苦感如潮汐般交替出现,此消彼长。有时我会怀疑,自己的“正常状态”只是一种臆想,我和强调自己没有生病的程郿并无区别。
有时,我一闭眼就看见,悬在颈上方的锋利锯子缓缓落下,身体却被钉在床上无法动弹,亦无法睁眼。
我甚至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意识到必须接受心理干预了。
走进诊室的时候,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与我擦肩而过,她眼睛灵活清澈,有些羞涩的样子。若非她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别人肯定察觉不出她有什么异样。也许她只是患上了无关紧要的心理疾病,社交或进食障碍。
不过,当我无意中瞥见医生桌上还未合上的病例本,发觉那小女孩并没有那么简单。病例本上写着“偏执型精神分裂”、“会诊”、“暴力行为”、“幻想”等字眼,最后几行中还有“无效”两个大字。
好奇心驱使着我去接近那个女孩。从诊室离开后,我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先拐到女孩可能在的几个病区,提心吊胆地晃了一圈,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后来每次心理疏导结束,我都借机在各病区转一圈,避开那些查房的医生,寻找那个女孩
在我执迷于寻找女孩那段时间,程郿真的要出院了。她收拾东西时,我对她说:“出院后好好调整情绪,多保重。”
“你别在这里耗着了,有些疾病是没办法医治的,就算你再留恋那种麻木的平静感,这儿也不能成为你的桃源乡。”她边低头敛着衣物边说。
程郿出院后,我开始频繁接受心理疏导,并且还惦记着那个女孩。终于在一天下午,我在重症病区找到了她。在她周边住的,都是有暴力倾向或者会危害社会秩序的病人。
当时,小女孩正坐在病房的玻璃门边,我看着她,她也注意到了我,但没有丝毫陌生感,还将手伸过来在空中做了个抓握的动作,很疑惑地问我:“为什么你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还走得那么轻松呢?”
“我都背什么?你讲给我听听好不好?”
她用手比划着,描述着:“你背上有一摞东西,用绳子捆着,中间有一个突出的键盘,按键上标着我不认识的蛇形字母。两件球衣裹着这些东西,一件是新的,一件破了。”
“最上面顶着一个调音器,叮咚叮咚地拨来拨去。你把调音器拿下来借我看看好不好?”说完摊开双手,专注地看着我,或者我后上方并不存在的调音器。
我顺势往她指的方向假装摸取了什么,再递过去给她。她接过去,表情变得很愉悦,哼起曲子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Annett Louisan的歌曲《Das Liebeslied》,其中一句“Bin sprachlos und taub,Meine Logic brichtsich das Genick” ,意思是“张口结舌,耳不能听,我的思绪开始变得混乱”。她的歌声会引起护士的注意,我该走了。
知道她所在的病房,我一有机会就往那边去,有一次从那个病区护士们的闲聊中得知,女孩名叫方箩西。
方萝西对“我背着的东西”极感兴趣,时常问我要“那些东西”。有一次她拿走“我的CD”,说:“澎澎喜欢扔飞盘,你把这个送给他好不好?”
“好啊,”我点点头,“不过澎澎是谁呢?”
“澎澎就是澎澎,就像箩西是箩西、你是你一样。”她一脸嫌弃,将食指竖起,摇动着“手中的CD”。
有时候和她聊天,我会觉得自己有病而她是正常的,也许她手里真的有东西,只是我看不到。这种分辨不清现实与臆想的状态极其吓人,好一会儿,我终于从臆想中脱离出来,回到现实,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过身的时候,她说起了另外的事情:“澎澎不见的第二天,我在阿兰的背上看到他了,他像睡着一样不吵不闹。我问阿兰,澎澎怎么不说话,她连忙捂住我的嘴,还用很大的力气掐我脸,说澎澎生病死掉了。”
“澎澎明明就在她背上,怎么会死掉了呢?我仔细看了看澎澎的脸,他嘴唇乌青,眼周青黑。看样子她说的是真的。”方萝西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见她停了下来,小心问她:“阿兰是谁?”
“阿兰就是阿兰啊,”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原来是阿兰,现在应该不是了,澎澎也不是澎澎了......唉,这个盘还给你。”
我怀着满腹疑问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她口中的“不是了”究竟有什么含义,是“已经死亡”的含义吗?
小女孩说的事情成了一个谜。
那晚,周围有很多怪声响,令我十分恐惧,更难入睡。接下来的几天,我想起自己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可病情没有好转,也许这种治疗并无意义。于是我找到主治医生开具了诊断证明,等待着出院。
办完出院手续后,我没有立即离开医院,而是偷偷去了方萝西的病区。不过这次她不在我经常见她的地方。
一个年轻护士看到我趴在玻璃门上像是在寻找什么,走了过来。我开口问她:“您知道这个房间的患者去哪里了么?”她丢下“去法院了”几个字后将我带离那里。
我猜测护士口中的法院应该是医院附近那所,急忙打车前去。在法院门口,我遇见一群法学院的学生在讨论一个刚审理完毕的案件。我凑上去听,发现和方萝西有关。
原来,方萝西尚在襁褓的弟弟,在保姆的照顾下一直很乖,不哭也不闹,不料后来却因多脏器衰竭突然死去。弟弟死了,方萝西精神受创,开始出现幻觉,常说自己看见保姆毒死了弟弟。
父母一直对保姆的工作很满意,也很信任她,只当女孩是在胡说。方萝西不断跟家人说起她看到的那一幕,家人才渐渐起了疑心。但父母还未及时报警处理,方萝西再次出现幻觉,意外杀死了保姆。
出事后,父母将方萝西送到安定医院做鉴定,确诊其患有精神分裂症。并因为她是未成年,最终没有因杀人获罪。
那天我从法院出来,裹紧身上的风衣,仍然感到一种渗入肌理的寒冷。
时至今日,我依旧被失眠困扰,还时常梦见病人们在露天阳台嬉戏的场景。昨天我凌晨五点才睡着,看来有必要再去住院了。
作者方释木,现为医学学生
编辑 | 莫文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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