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世界著名学术机构斯普林格出版社发布一份撤稿声明,宣布撤回旗下医疗期刊《肿瘤生物学》(Tumor Biology)于2012年至2015年发表的107篇学术论文,撤回理由是这批论文涉及评议造假。
该声明所附的撤稿名单显示,被撤回的107篇论文全部与中国医疗研究机构相关,引发舆论热议。
以下是来自一位医生的口述:

张强 血管外科专家,他曾在“体制内”的公立医院成为主任医师、教授,也曾在2012年走出“体制”,并在2014年创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医生集团。
这次107篇文章被期刊《肿瘤生物学》撤稿,既有道德问题,也有体制方面的原因。我在公立医院工作时,职称晋升也有论文要求,但没有现在这么高。尤其在高校附属医院,现在高级职称的晋升都有SCI文章的数量要求。
作为个人,我那时候的论文都是在临床中总结出来的,所以也没有特别的压力。我的主任医师职称是在2005年获得的,当时晋升的条件除了英文外,对论文的要求是至少两篇论文在中华系列医学杂志上发表,比较轻松。
但是,后来渐渐把论文(尤其是SCI文章)和科研基金数量作为科室的考核指标,这对于科室主任来讲,确实带来了临床业务外的额外压力。
印象当中,最近10年在各家医院,尤其是公立三甲附属医院,都出现了一些靠嘴皮子和键盘的“外科医生”。这给同单位把精力大多投入在临床工作的医生带来很多负面影响。在三甲附属医院的体系中,临床和科研真正兼顾的医生是很少的,毕竟人的精力有限。院长或者科室主任有条件利用手中的行政手段,动用资源,发表大量的论文,或者拿到科研经费。对于普通专家来讲,这就很难做到。而在三甲附属医院以论文为导向的医生评价体系中,往往临床不怎么强的医生反而比临床能力强的更容易成为所谓“名医”。因此,追逐SCI论文,自然成了许多医生的“事业”目标,能让很多人名利双收。
我做科室主任的时候,也常常有各种论文公司找上门。我一直认为搞学术还是应该有诚信,毕竟很多人会应用论文上的数据和结论。医学研究往往人命关天。我曾经尝试过和独立的科学家联合搞科研,效果不错,也达到了医院指标,但这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科研。
我记得我当年写论文是发自内心的,常常查找资料、翻译,写作到半夜。那时候并没有感到压力,只是希望把心得分享给更多的同行。这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而且写论文的同时会查阅大量的文献,可以增加自己的知识面。
我大概发表了几十篇论文,绝大部分并不是出于晋升的压力而为。不过,要平衡好临床工作和科研的时间,确实是很难的。我愿意看到的是,临床医生把精力放在患者身上,把大部分的科研任务交给科研人员。毕竟医生以治病为天职,离开这个,发再多的论文,患者遇上就倒霉,又有何意义呢?
实际上,国外许多著名医院,如梅奥诊所等,都有大量的研究人员。临床医生应该聚焦在临床。
在名利驱使下的中国科研体系,导致了论文写作和科研申请成为一门“生意”。第三方公司大量出现,专门洗钱的公司也出现在瓜分国家科研经费的道路上。纳税人的钱被虚假科研糟蹋,更严重的后果是医务人员的信誉被破坏。甚至一些虚假治疗技术得以横行,损害患者利益。有些医药公司用利益绑架科研,腐蚀一些医学专家,制造各种所谓指南来引导产品销售。
这些媒体都曾报道过,而且导致老百姓对医疗的不信任和抱怨,会直接影响到民生和社会稳定。
我们作为体制外的专科团队,可以专注于临床工作,在内部取消职称评价体系,对医生采用国际上通行的Attending制度(记者注:由主诊医生负责病人的全程诊疗和长期随访,不按职称将医生分为不同级别)。我们也会非常重视科研,但绝对不是把服务患者的时间用来做科研,而是鼓励做临床科研,和科学家团队合作,或者将来成立自己的科研队伍。
真正的科研,绝对不是天天有成果,而临床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套路。还是那句话:没有临床服务能力的医生,或者很少把时间花在患者身上的医生,无论有多少论文,对中国医疗而言就是一个悲剧。
医学论文造假和制造假冒伪劣商品都属不良行为。不同的是:前者可能害命,后者只是谋财。一旦查处,前者往往把责任推给体制,后者则自认倒霉。某种程度上,前者危险更大:用“科研”的虎皮来掩盖低质医疗,让真正重视临床服务患者、真正搞科学研究的医学同行蒙羞。
最好的医生评价体系,是用技术和服务质量获得口碑和收入,交给市场。这是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的做法。医院、保险、患者的监督和评价,远比论文可靠。
让医生回归到临床,这是中国特别需要做的,毕竟我们的医疗资源相比其他国家而言更为缺乏。
在美国一家肿瘤医院从事研究的科学家荣永琪告诉我:“被发现的话,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当然,事情也不会那么绝对。总有人会经不住走捷径的诱惑。一个数据是,在美国的科研群体中,平均科研行为不端的比例估计为10万分之一。
不端概率如此之低是一种什么样的氛围?荣永琪说,10多年前他去那家全美排名第一的儿童肿瘤医院入职的时候,“你说自己在中国是什么学历就是什么学历,根本没人会来怀疑”。对于需要同行评议的论文,研究人员也不会把时间花费在核实原始实验数据上——直到这两年,有人造假,东窗事发。
与这种信任氛围对应的,就是学术不端的代价极大。
“一旦造假,还在做研究工作的人,将终身不得申请经费,甚至已发的经费也会被追回。如果已经找到工作的,也会因此丢了工作——其实也是再不能做科研了。”荣永琪说。
但是,这种严厉并不是在事发那一刻才开始。在美国的感受是,对“信用”的坚守与重视渗透在学术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学里入学新生每门课的讲义上,都会印着提醒学生恪守学术规范的“荣誉保证书”。在读研究生的我先生老陈,去年有一门课的期中作业答案全对,却只得了20分,找老师讨论时,对方指着作业中的某一页纸严肃地问“为什么这几行运算过程与另一位同学如此相似?”在亚特兰大遇到的一个哈佛大学毕业的本科生,因为在校期间有过一次随意伪造教授意见的经历,去年申请多所医学院,哪怕有教授的强力担保,也没得到一张录取通知书。
我的朋友陈艾薇,过年回婆家时起了一身疹子,拿着作为皮肤科医生的公公开的处方去买药,却发现药太贵,买不起——明明他的老公拥有能报销80%医药费的学生保险,可公公也爱莫能助:“我不能把药开到儿子名下,这违反职业道德。”
虽然看似“无情”,却并不“冷酷”。教授在听了老陈分析解题步骤之后,确定他并未抄袭,遂帮他改回了90分。申请不到医学院的越南裔姑娘,还可以找到与研究无关的工作……艾薇的公公,开着一家皮肤科诊所,固然不能为自己的儿媳假公济私,却也没有任何机构去要求他必须要做科研、发论文,他大可以把时间与工夫花在给人治病上。
类似这次发生的大批量学术不端行为,在荣永琪所在的肿瘤医院就很难发生:一则现在大多数医学研究都是团队合作的成果,团队中每个人利益不同,人人独立,就算是团队领袖也很难说服一群人跟他一起冒身败名裂的风险。
另一方面,对这的医生来说,SCI论文并不是升职加薪“一刀切”的利器——临床医生没有科研要求,专心看病就行。对有志于科研的医生来说,到了教学医院,有了实验室,专职做科研,才有提高职称的可能,而升职时论文、项目能不能申请到研究资金等条件都会纳入考虑范围,并不是有两篇或是三篇SCI论文就万事大吉。
荣永琪的一个大学同学,就在这回被媒体披露的524名涉及撤稿的医生名单中。
可他觉得,自己与同学并无道德的优劣之差:“说到底,还是环境不同。”
讲诚信说起来是个道德品质的问题,但在现实中,美国人重视诚信胜过“为尊者讳”或眼前利益,也不光是因为心里住着道德标兵。
 “当信任被破坏,社会运作的成本会在无形中提高。以前我们做同行评议的时候不会想到去问作者要原始数据,可是现在会多很多工作量。看到汉语姓名的论文,也会检查得更严格一点。所有来自中国大陆、港澳台的学者都将承担这种信用受损的后果。”
所以,对绝大多数了解这个体系的科研人员来说,学术造假太得不偿失了。
体制会有漏洞,总有能钻空子的时候,可他们就是不会钻——不仅是因为后果足以让自己身败名裂,也许更因为,生活中还有更多值得追求的事情。
文/综合中国青年报 每日邮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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