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离开这个世界的日期与时间与他自己的预测几乎吻合。离世的前三天,父亲在爷爷的嘴边听着老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叮嘱,其中第一条就是:“我走,三日以里”。2015年的3月8日,老爷子在与癌症病魔苦战多年后,与世长辞。那年我研二在读,即将毕业,美国的导师在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后也是给我亮了绿灯:不用考虑毕业的事情,回家陪老人走完最后一程。2015年的三月,我人生中第一次陪伴在一个亲人的身边,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比起在生命的最后那几日与病魔抗争的状态,离开人世后的爷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闲的更加安详。姑姑在爷爷的枕边用手机播放器播放着佛教经文。老人身上的病号服也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家人提前准备好的寿衣。火葬场的车很快就到了,专门用来运送逝者遗体的病床车被送达了医院病房。
就这样,我手持黑色的雨伞,跟随在父亲和姑姑的身边,推着爷爷躺在着的病床车穿过医院那条长长的走廊,在户外露光的地方撑起雨伞,为爷爷的遗体遮挡住阳光,直到病床车被妥善的安置在火葬场派来的那辆金杯车上。印象中,那天,父亲,姑姑,都没有怎么哭。毕竟同意外死亡比起来,爷爷的与世长辞也是在与病魔对抗多年后的一种解脱。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天,悼唁活动一大早儿就开始了。作为晚辈,守在爷爷的遗体旁,向来慰问的亲朋好友们鞠躬还礼。眼泪和鼻涕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可是那天来悼唁的人里有几个同行的长辈,他们的三鞠躬,却是让我泣不成声。
爷爷生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历史老师,在河北的一所高中做过教导主任,后来在一所大学做人事处主任。一生刚正不阿,为人清廉,一辈子不被权钱所动,虽然仕途的路走的不是特别远,然而却是桃李天下。那天来悼唁这几个长辈,岁数比我父亲还要年长六七。父亲告诉我,那几位长辈都是爷爷当年的学生。他们搀扶着彼此,迈上台阶,向爷爷深深的鞠了三个躬。从他们被眼泪浇湿的眼眶与深邃的眼神中,我看到的是他们与爷爷之间曾经的师生之情。而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得到与他们沟通的机会,听听他们当年与爷爷的故事。遗体告别前,爷爷生前工作过单位的领导把爷爷生前的简历对着亲朋好友念诵了一遍;接着,葬礼的下一个步骤就是遗体火化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爷爷是个美国人,他的美国式葬礼会是什么样呢?
二.
美国是基督教大国。基督教这种对死亡坦然平静的态度,在美国人的葬礼上反映十分明显。很多葬礼的都仪式非常简单,当然也有泪花闪烁的时候,但是从来没见过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哭到晕死过去的景象。许多追悼会以“庆祝”逝者的一生为主题,和在婚礼上庆祝新的家庭组成相似。其功能和意义是怀念先人美好的过去,伤感和悲痛反而是次要的了。在葬礼上发表颂词的人,并不都是悲悲戚戚,长篇大论的堆砌逝者的功名,而是更多的回忆一些表现逝者独特个性的小轶事,众人莞尔一笑之余,冲淡不少悲伤的气氛。离开葬礼,人们记得的是逝者个人品格里美好的一部分,带走的是正面积极的东西。
中国的葬礼没有致颂词的这么一个环节。清明节到了,按照我们的传统习俗,要烧纸。并非崇洋媚外,而只是觉得中国的传统文化把死亡看的过于悲壮严肃,没有太多的人把逝者生命中的精彩拿出与人分享,“庆祝”一个人一生中的成功与伟大。于是今天写下藏在心里的一些小片段,缅怀已经逝去的几位老人,感激他们用平凡的一生向我诠释的伟大。
三.
父母在我小的时候工作忙,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爷爷和奶奶的教育陪伴下度过的。初一的时候,有一次期中考试,考完历史科目后触头丧气的回家了。当时有一道答题问的是国共两党第一次会议的意义和作用是什么。我很懊恼,因为当时有准备过这个题,可是没有仔细背。我垂头丧气的样子很快就被爷爷发现了。爷爷就笑么呵呵的问我怎么回事。待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完后,爷爷当时就乐了,说:“这还不简单,国共两党第一次会议的意义是......作用是......”
当时我就愣住了!因为他的答案和老师题库里给的答案是一模一样的,几乎没有一字之差的区别。老爷子跟我说:“历史靠死记硬背是学不好的。每一个历史事件都和之前与之后的历史事件有着紧密的联系”。说罢,老爷子说起他当年学历史的时候,自己在白纸上,黑板上,甚至地面上用粉笔,花出历史时间轴来,帮助自己巩固对各个时间历史事件的掌握。
四.
高中去美国上学后,有一年春假,我有幸邀请校长和几位美国同学来中国参观。古话说的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美国人来家里搓一顿是必不可少的。高中校长也是一位喜欢研究历史的学院派,酒足饭饱,校长和爷爷聊起了抗日战争的事儿。爷爷一边儿给校长用中文叙述着,我就在一边儿用英文为校长作着同声翻译。可是,翻译到一个环节,我便翻译不下去了,开始泣不成声的哭了起来。在这个环节,爷爷回忆起了战争时期,年级还小的他跟着家人逃难,没有吃的,就只能吃树皮充饥的故事。我看着爷爷淡定,坦然的讲述着这一切。这是我第一次听爷爷讲小时候的事情。然而我在情绪上的激烈波动并没有影响到爷爷,他还是用他慈祥的,笑么呵呵的态度哄着我:“哭啥呀,你看你校长都笑话你了。哈哈哈哈”。
前些日子和母亲聊天,母亲说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在爷爷的有生之年带他老人家去一次莫斯科红场。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替爷爷去那里走一趟。我知道他的在天之灵会看到的。
五.
和爷爷与病魔抗争的年月比起,我的外婆与病魔抗争的日子便是更久了。她老人家离世的时候我刚刚开始上大一,按理说学校是允许我回家参加葬礼的。只不过当时家里没有让回去。
我已经记不清太多我和外婆之间的对话了。我只记得小的时候,在外婆还不需要替舅舅舅妈照顾弟弟的时候,我都是住在外公外婆家。外婆早晨会把热腾腾的煎饼果子用毛巾包起来,放在我的枕头旁。童年的记忆很多都是模糊的。等我长大了,外婆的身体已经不能生活自理,回家和她交谈都需要和她经常在一起的家人来帮助翻译。
想写一写我的外婆,是因为我觉得我外婆这一辈子挺牛逼的!老太太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虽一生不识字,却将拉丁文的经文熟记在心。她一辈子坦荡做人,家里条件不好,但是做人大气:养大成人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有人成了救死扶伤的医生,有人成了企业家,有人是优秀的职业经理人,有人是吃苦耐劳的贤妻良母,甚至有人成了代表中国从恐怖分子手里解救中国公民的优秀外交官。现在,她的孙子,我的弟弟,在埃及的一家中国企业工作,为埃及的铁路事业发展作出着自己的一份力。
母亲也常说,外婆勤勤恳恳一辈子,现在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了,自己却没能享太多的福,就先走了。
六.
20166月,Lisa在微信里和我说:姥姥昨晚10:50离世Lisa是我的干妈,从2006201610年的时间里,她见证了我的成长。微信里提到的姥姥,便是她的母亲。第一次见到姥姥是某一年的春节。在马里兰州的家里,她的祥瑞之气罩满全屋。她是个非常非常有气场却又温和的老太太。得知老人的去世,我也很是难受。
我和Lisa视频通话了半个小时。她远在美国,并没有赶回北京。我们都哭了。让我们落泪的原因:除了老人的离去,还有老人遗嘱中流露出的伟大。
Lisa说:
姥姥在遗嘱中选择了歌剧江姐里的《红梅赞》作为她的告别仪式音乐。这是她一生的写照:从抗日战争时期为游击队在村头放哨的姐妹团团长,到冒着日本鬼子的子弹给八路军送军粮,到抗美援朝,到文革受批判和排挤,到中年丧偶…她都坚强的走了过来。
姥姥不让办葬礼,只要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就好了,连邯郸的亲戚都不让来。还不让买墓地,说中国十几亿人,怎么能容得下普通百姓人人有墓地,使用权过了之后给子孙留下负担。她选择和姥爷的骨灰一起海葬到海河里,因为那是他们共同上学,参军,工作的地方。姥爷爱游泳,说让姥爷带她一起去周游世界。
如果方便的话,请在北京时间2016年6月25日星期六早晨9:00播放这首歌。在世界各地的亲朋好友在同一个时间播放这首歌,追思缅怀老人。
七. 
父亲说,他每次参加完葬礼,离开殡仪馆/火葬场的时候,都会有人递给他一卷鞭炮。这鞭炮是用来炸走晦气的。父亲从来不会在乎,礼貌的将人家递给的鞭炮谢绝掉。他说:我参加的葬礼都是好人的葬礼。
八. 
【Eulogy:悼词,颂词】这个词源于希腊语,有赞美的意思。回想起爷爷的葬礼,整个仪式上没有任何让家人来致颂词的环节。只有爷爷曾经工作过的单位一位领导,将爷爷的生平经历,简历,通过一张拿在手上的,已经打印好的纸,朗诵一番。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着:老爷子精彩的一生便让这位没有同他生活过的单位领导给总结性的陈述性带过了。如果爷爷的葬礼,有被安排,有允许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姑姑,以及爷爷生前的学生,朋友,发言来悼念他老人家的话,葬礼肯定会更有意义。人们能够更多的了解到爷爷生前的故事。人已走,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庆祝”他一生之伟大,而不是把注意力放在“人死不能复生”的残酷现实上面。
九. 
今年大年初二,我们一家人的全家福
人类没有权利和能力去避免死亡的发生;然而,人类有权利和能力去让生命变得更加精彩。清明时节,在我们祭祀先祖的时候,是否可以多些思考,让这个日子的意义变的不仅仅是和死亡有关,而是与生命有关。我相信,在那些已逝的亲人,朋友中,让我们怀念的是他们存在时对我们的影响,感染。也许,除了放炮烧纸之外,我们是否可以聚在一起,有仪式性的,且不严肃沉闷的,彼此分享一下他们的曾经。他们一生中所活出的伟大,才是对我们,乃至于这个世界,最好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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