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在亚洲“仅”剩软实力

作者|Jean-Pierre Lehmann

从地缘政治角度来看，欧洲在南亚和东亚明显缺乏影响力。这一趋势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最近愈加明显。对于风起云涌的亚太地区来说，欧洲变成了地平线上一个遥远的圆点。

回顾：

在十九和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欧洲不仅参与了亚洲事务，甚至还支配着亚洲。欧洲列强书写了那段时期的亚洲史，不但在亚洲的军事上处于统治地位，在经济、政治和文化上也都是如此。

经济上：十九世纪初期，亚洲占全球国内生产总值（GDP）的65%，欧洲为17%，到了二十世纪初，亚洲比例下降，仅略高于20%，但拥有着全世界60%的人口，而欧洲的全球GDP比重上升到35%，人口却只有全世界的20%多一点。美国贡献了全球GDP的15%，因此出现了“西方”压倒“东方”的现象。

在一百年的时间内，欧洲崛起，亚洲衰落；欧洲人越来越富，亚洲人越来越穷。

亚洲国家中的一个例外是日本，这个十九世纪中叶时依然封闭落后的封建国家在二十世纪初成为了一个工业帝国。但是，日本著名思想家福沢谕吉（即1万日元纸币正面的人物）在一份1885年的出版物中提出，日本必须“脱亚入欧”（脱亚论）。

查尔斯·艾默森（Charles Emmerson）在《1913：大战前的世界》（1913: The World Before the Great War）一书中写道：“1913年，当一个欧洲人看这个世界时，他就像希腊众神从白雪皑皑的奥林匹斯山上俯瞰众生一般：他们高高在上，繁嚣尘世在其脚下。”在繁嚣尘世中生活着营营役役的亚洲人，他们在亚洲和世界各地为欧洲人充当劳力。例如，印度士兵效力于英国军队，在1900年至1901年间替英国镇压中国的义和团运动；一战期间中国劳工在法国工作等等。

在中国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反抗、起义、镇压和革命后，封建帝制终于在1911年被推翻。为了实现现代化，争取繁荣富强，中国开始向西方学习。文学巨匠鲁迅（1881-1936）于1921年首次发表了小说《阿Q正传》，这是1919年五四运动提出文化反思、白话文改革和国家制度改革后的第一批文学作品之一。

我们可以从珍妮弗·科迪·爱泼斯坦（Jennifer Cody Epstein）的小说《上海画家潘玉良传记》（The Painter from Shanghai）中真实感受到当时的社会氛围。这本小说讲述了中国裸体画第一人（见插图），自由前卫的女画家潘玉良（1895-1977）的惊世骇俗故事。

二十世纪上半叶，欧洲在两次世界大战、贸易战争、经济大萧条、内战、革命、极端主义和种族灭绝中一步步走向衰亡，而亚洲民族独立运动方兴未艾。在此援引印度孟加拉诗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13年）的亚洲人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的诗句：“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进入那自由的天国，我的父呵，让我的国家觉醒起来罢。”

英国、法国和荷兰在其亚洲殖民地上力图抵制反殖民主义运动，但却无力回天，比如法国在1954年输给印度支那人的奠边府战役。到了二十世纪下半叶，印度历史学家BN·潘迪所定义的“历史上的达·伽马时代”（即从十六世纪初开始的欧洲超越亚洲的进程）已然走到了尽头。

虽然过去的历史主要由欧洲书写，但现亚洲已经成为了全球重心所在，并可能成为未来数十年的主宰者。

亚洲的主角是中国这个日益崛起的全球大国。最近，在香港大学课堂上，我指出在二十一世纪的舞台上中国将成为地缘政治的中心，并列出了围绕这个格局可能产生重大影响的国家。随着中国走向舞台的中心，其他主要大国包括美国、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日本、南北朝鲜、俄罗斯和东盟国家，尤其是越南和印尼、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以及扮演相对次要角色的澳大利亚。欧洲已经靠边站。对于亚洲的21世纪，欧洲不大可能产生重大影响，它已经退出了舞台的中心。

这包括欧洲之前在亚洲的两个老牌殖民地国家：虽然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Francois Hollande）可能插手马里共和国和其他前非洲殖民地，但却无法在南亚和东亚发挥作用；至于英国，自从2003年在托尼·布莱尔的领导下参与入侵伊拉克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以后，英国更加倾向于商业性的联系，而在政治上绝缘。

观点：

欧洲仍然是亚洲的重要经济合作伙伴和主要的市场。但是从实质上来看，欧洲在亚洲的硬实力已经为软实力所取代。

尽管欧洲人描写亚洲的作品层出不穷，但是在亚洲，关于欧洲的出版物仍然少之又少。一个突出的例外是帕拉维·艾亚尔（Pallavi Aiyar）的《Punjabi Parmesan: Dispatches from a Europe in Crisis》。书中介绍了大量亚洲的企业家（主要是印度、巴基斯坦和中国），他们对欧洲雄心勃勃，开始在很多经济活动中成为主角。例如，在安特卫普高度全球化的钻石行业，犹太钻石商已经被古吉拉特人所超越。连犹太人都抱怨：古吉拉特人太勤奋了！

亚洲的企业家们还热衷于收购知名的欧洲品牌。

来自于汽车行业的案例有中国的吉利公司收购沃尔沃，以及印度塔塔汽车公司（Tata Motors）对于捷豹（Jaguar）的收购行动。而在多个其他行业也发生着类似的收购行为。2004年中国几乎没有在欧洲有任何的对外直接投资，而这一数字在十年后跃升至200亿美元。

欧洲不仅受到亚洲企业家的偏爱，并且

在最近的亚洲出境游旅客当中，欧洲也压倒性地成为其首选的旅行目的地。

中国旅客的前七名“梦想目的地”全部位于欧洲，按照名次排列依次为：法国、意大利、英国、德国、瑞士、希腊和西班牙。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IOC）的总部就位于瑞士的洛桑；我住在奥林匹克博物馆附近，这里每天都有着大量的旅游巴士满载着中国游客前来参观。成为游客梦想目的地排名带来的实际好处是：目前在法国，中国游客是外国游客中最大的消费群体。在印度宝莱坞电影中，众多浪漫的爱情场景都是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取景拍摄（见插图），为其吸引了大批印度游客。中国企业复星集团收购了地中海俱乐部（Club Med），后者是上世纪60年代欧洲标志性的度假场所。

美食烹饪是欧洲软实力的另一主要特点。

在香港、上海、北京、东京及首尔遍布着一些世界上最为著名的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餐厅，餐厅的主厨不仅来自欧洲，并且我们也越来越多的看到善于推陈出新的出色亚洲厨师的身影。

美食烹饪所推动的不仅仅是亚洲地区兴旺的葡萄酒销售，同时带动的还有酿酒学（有关红酒及其酿造的科学）。中国是波尔多葡萄酒在世界范围内最大的市场。在前文引用的帕拉维·艾亚尔（Pallavi Aiyar）的《Punjabi Parmesan》一书中，在名为“重庆酒庄”(Chateau Chongqing)的章节中介绍了中国人对法国的酒庄及“特级”葡萄园的一系列收购行动。尽管中国人十分偏爱波尔多葡萄酒，但也不乏对勃艮第地区的兴趣，包括对标志性的特级葡萄园哲维瑞-香贝丹酒庄（Chateau de Gevrey Chambertin）（见下方插图）的收购。

亚洲人对欧洲时装、奢侈品、手表、珠宝及香水的钟爱也是众所周知。

近一段时期这类商品的销量猛增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亚洲国家市场，但线绕在更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亚洲（尤其是中国）游客数量的急速上升。据估计，到2020年，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奢侈品消费本地市场，占全球总需求的44%。艺术品市场也逐渐呈现类似的趋势：2006年中国的艺术品市场份额低于5%，在2014年这一数据高达22%。拍卖公司苏富比（Sotheby）在中国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

亚洲人前往欧洲求学的人数远不及美国，但数量不容忽视，而且还在不断增加，这在英国尤其明显。英国的学校中有37%的外国学生来自中国。正如《金融时报》中的一篇文章所述，中国的家长“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孩子送去英国的顶尖学校。中国及其他亚洲地区的中小学生是英国人一笔重要的收入来源。

最为振奋人心的，或许是东亚人民对于欧洲古典音乐强烈的热爱。在韩国、台湾、香港、中国大陆及日本，遍布重量级的管弦乐队、指挥家、独奏者、钢琴家、小提琴家、笛手，同时还有众多的音乐节。东亚地区学习欧洲古典乐器的中小学生占比为全球最高。本月香港正在举办“法国五月艺术节”（Le French May），期间包含大量音乐活动及音乐会。5月10日傍晚，我在市政厅欣赏了艺术大师、钢琴家德拉莎耶（Lise de la Salle）与香港城市室乐团合作演奏的莫扎特和圣桑（Saint-Sa?ns）作品集。白天，当我从所居住的铜锣湾酒店式公寓17层的窗户向外望去时，透过街对面的一扇窗户，我看到几个小女孩正在上芭蕾舞课！每周的周一至周五傍晚放学后和周六周日全天都有这样的课！

疑问：

在19世纪和20世纪，欧洲人曾多次在亚洲发动血腥的战争，并试图征服和羞辱亚洲人民。而21世纪的情形已经截然不同。借助其软实力，欧洲已经成为亚洲人的游乐场和精品时装店，以及文化娱乐的源泉。

当然这种软实力要远胜过去硬实力所带来的残忍暴行。

但是，这引起了有关地缘政治的疑问。既然全球的重心在亚洲，而欧洲在地缘政治方面又与亚洲无甚联系，为什么欧洲代表在全球机构中仍然占如此大的比重？为什么在联合国安理会的五个常任理事国中，欧洲仍占据两席（法国和英国），而亚洲仅有一席（中国）？为什么尽管欧洲在全球事务的影响力逐渐减小，但却仍然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中处于支配地位？为什么20国集团（G20）中有5个欧洲成员国：法国、意大利、德国、英国及为欧盟特别设定的席位？这样的成员结构肯定不合理，只能再次凸显全球机构没有能力进行改革的窘境，也无法适应持续而深刻的结构性转变。既然印度、中国、美国、俄罗斯和印尼等国家都在G20各占一席，为什么不能将欧洲的席位也限制在只给欧盟一个席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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